舟人沉睡海波平。独倚船廊夜气腥。
与我共知天下晓,世间惟有启明星。
——梁鸿志《六月十六日自上海至厦门海行》
读梁鸿志《爰居阁诗》,读至卷四“癸亥”即1923年六月所作的《上海至厦门海行五绝句》,颇觉不凡。奇怪的是,以七绝而论,他的佳作皆集中于这一时期,看来诗人和运动员一样,状态会有起伏变化。这五首绝句为:
“舟人沉睡海波平。独倚船廊夜气腥。与我共知天下晓,世间惟有启明星。”
“分明六月似凉秋。吹面南风为写忧。何事舵楼频怅望,有青山处是神州。”
“莽莽闽云接越边。沈沈南戒此山川。平生微意须填海,肯问家居二顷田。”
“未尝黔突况还山。健席高樯数往还。人世风波浑见惯,可能材与不材间。”
“最爱东坡渡海诗。能穷物变见天倪。我来亦有随船月,已过终风苦雨时。”
这组绝句,自以第一、第二首为佳。“与我共知天下晓,世间惟有启明星”,比之梁启超《自励》“世界无穷愿无尽,海天寥廓立多时”,同是海天之望,却多了与启明星的天人互动。清朝黄景仁《癸巳除夕偶成》:“悄立市桥人不识,一星如月看多时。”诗心亦在天人之际,却纯以“一星如月看多时”的姿态和痴情动人,没有“与我共知天下晓”这样的凿破浑沌之语。以此比较,梁鸿志此诗反而颇具胜处。至于第二首的“有青山处是神州”也和“一星如月看多时”一样,是以一句支撑全篇,比不了第一首,除了与启明星的天人之感外,还有宇宙皆睡我独醒的孤独感,以及大海气味腥这样的感官感受呢。
钱仲联《近百年诗坛点将录》将郑孝胥、汪精卫、梁鸿志、黄濬四人隐去名字,称郑□□、汪□□、梁□□、黄□,称为“寄斧钺于诗史之中者”,以惩戒其汉奸行迹。这四人都有才名,读他们的诗集,也绝不缺家国情怀。若问他们何以至此,则须了解中日关系的发展脉络。古人说“燃犀”可照妖怪,中日这本账,旧体诗正可作为照妖的犀角。
中日相通逾一千多年,但即便宋、明将亡于胡族,士民宁可顺降,也多不愿飘扬出海避难于日本。明末朱舜水东渡日本得到极高礼遇,并推动德川幕府全面尊儒,却也无法引导更多士人接踵而至。于是,到了日本明治维新打开国门之际,清朝士大夫乘坐新式轮船来到日本,看到他们的唐风仕女、屏风六曲、席地跽坐、楼阁嵯峨,以及地摊价的宋版书等种种“穿越”般的景象,对视觉和心理的冲击力,几乎不亚于哥伦布发现新大陆。如叶德辉《客居日本松迺旅舍喜其礼俗有中土古风诗以纪之》:
“瀛洲风土古神州。都士衣冠带剑游。此是东方君子国,茫茫禹迹海东流。”
“家家板屋有秦风。席地无尘坐立同。六曲云屏相掩映,夜深人语一灯红。”
“士女如云高髻盘。腰缠锦带怯春寒。何人响屧廊前过,兰麝风回广袖宽。”
“东海潮平水清浅,仙山楼阁望蓬瀛。天皇一统三千岁,不识人间鼎革名。”
从此,中日双方人士争相以汉诗作为交往手段,从中可读出彼此的真实心理。
由于晚清内外交困、怨声载道,日本却励精图治、焕然一新,尤其是甲午居然击败大清,跻身强国之列。此时中国人对日本的态度,既有来日再战的复仇之念,也有刮目相看的敬重之情。于是留日学生数量激增,并在日俄战争时一面倒地支持日本。即便在国内,坚持反日立场的也只有李鸿章、袁世凯、王之春等为数不多的官员。到了1923年关东大地震,中国民间还自发掀起热烈的援日赈灾活动,可见当时对日态度仍不能与二战时相比。之后,随着日本右翼与军部合流,将浸濡中国传统文化、曾大力支持孙中山、不承认“满洲国”的犬养毅首相等外交派逐一刺杀,中日关系也随之天崩地裂。如果要问今后日本还会不会重蹈二战覆辙,最重要的是去实地考察其“右翼”到底有无拥趸,而不能人云亦云。
梁鸿志投日在汪精卫之前,为“维新政府”之祸首,后与王揖唐、王克敏之“华北临时政府”一起合并于汪精卫政权。这些人的心迹,于诗中也可见端倪,如梁鸿志《移家天津僦小楼两楹以居适读寇莱公传辄题小诗》:
“蜡泪歌绫并作堆。谁知无地起楼台。胸中何限澶渊策,只办凭栏看劫灰。”
王揖唐则有《题昭君出塞图》:
“一曲琵琶意苦辛。殊方长忆汉宫春。怀柔自是君王度,延寿何能误美人。”
一个追慕寇准的澶渊之盟,一个佩服汉元帝的和亲怀柔之度,在国难当头时还活在梦中,你们看,旧体诗果然是点燃的犀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