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一直干到丑态百出

文摘   2024-08-05 21:37   江苏  


三十多年前,我父亲很慷慨地用十斤红薯干换回两斤散装的白酒,准备招待一位即将前来为我爷爷治病的贵客。
父亲说那贵客是性情中人,虽医术高明,但并不专门行医。据说他能用双手同时写字——一手写梅花篆字,一手写蝌蚪文——极善饮,且通剑术。酒后每每高歌,歌声苍凉,声震屋瓦。歌后喜舞剑,最妙的是月下舞,只见一片银光闪烁,全不见人在哪里。
这位侠客式的人物,好像是我爷爷的姥姥家族里的人,不惟我们这一辈的人没有见过,连父亲他们那一辈也没见过。爷爷生了膀胱结石——当时以为尿了蚂蚁窝——求神拜佛,什么法子都用过了,依然不见好转。痛起来时他用脑袋撞得墙壁嘭嘭响,让我们感到惊心动魄。
爷爷的哥哥——我们的大爷爷——乡间的医生,看了他弟弟这病状,高声说:“没有别的法子,只好去请‘大咬人’了。轻易请不动他,但我们是老亲,也许能请来。”
大爷爷说这位“大咬人”喜好兵器,动员爷爷把分家分到他名下的那柄极其锋利的单刀拿出来,作为进见礼。爷爷无奈,只好答应,让父亲从梁头上把那柄单刀取下来。父亲解开十几层油纸,露出一个看上去很粗糙的皮鞘。大爷爷抽出单刀,果然是寒光闪闪,冷气逼人。
据说这是一个太平军将领遗下来的,是用人血喂足了的,永不生锈,是否能在匣中呼啸,我们不知道。大爷爷把单刀藏好,骑上骡子,背上干粮,搬那“大咬人”去了。
“大咬人”自然就是那文能双手书法、武能月下舞剑的奇侠。父亲把酒放在窗台上,等着“大咬人”的到来。我们弟兄们,更是盼星星盼月亮一样盼着他。

盼了好久,也没盼到奇人,连大爷爷也一去无了踪影。爷爷的病日渐沉重,无奈,只好用小车推到人民医院,开了一刀,取出了一块核桃大的结石,活了一条命。
等爷爷身体恢复到能下河捕鱼时,大爷爷才归来。骡子没有了,据说是被强人抢去了。身上的衣服千丝万缕,像是在铁丝网里钻了几百个来回。那柄单刀竟奇迹般地没丢。但刀刃上崩了很多缺口,据说是与强人们格斗时留下的痕迹。
奇侠“大咬人”自然也没有请到。我们的这位大爷爷,自身也是个富有浪漫精神的游侠,传说他曾只身潜入日本人的军营,偷出一匹像大山一样巍峨的洋马。他本想用这匹洋马改良家乡的马种,但偷出来才发现是匹骟过的马。他还很会扶乩,扶出过“东风息,波澜起”这样费解的话语。他也是极善饮的,曾与好友在坟墓间做豪饮,一夜喝了十二斤酒,大醉了三日方醒。

“大咬人”没来,爷爷的病也好了,那瓶白酒在窗台上,显得很是寂寞。酒是用一个白色的瓶子盛着的,瓶口堵着橡胶塞子,严密得进不去空气。我经常地观察着那瓶中透明的液体,想像着那芳香的气味。有时还把瓶子提起来,一手攥着瓶颈,一手托着瓶底,发疯般地摇晃,然后猛地停下来,观赏那瓶中无数的纷纷摇摇的细小的珍珠般的泡沫。
这样猛烈摇晃之后,似乎就有一缕酒香从瓶中溢发出来,令我馋涎欲滴。但我不敢偷喝,因为爷爷和父亲都没舍得喝,如果他们一时发现少酒,必将用严酷的家法对我实行毫不留情的制裁。

终于有一天,当我看了《水浒传中那好汉武松一连喝了十八碗“透瓶香”,手持哨棒、踉踉跄跄闯上景阳岗与吊睛白额大虫打架的章节后,一股豪情油然而生。正好家中无人,我便用牙咬开那瓶塞子,抱起瓶子,先是试试探探地抿了一小口——滋味确是美妙无比——然后又恶狠狠地喝了一大口——仿佛有一团绿色的火苗子在我的腹中燃烧,眼前的景物不安地晃动。
我盖好酒瓶子,溜出家门,头重脚轻、腾云驾雾般跑到河堤上。我嗬嗬怪叫着,心中的愉快无法形容,就那样嗬嗬地叫着在河堤上跑来跑去。抬头看天,看到了传说中的凤凰;低头看地,地上奔跑着麒麟;歪头看河,河里冒出了一片片荷花。荷花肥大如笸箩的叶片上,坐着一些戴着红肚兜兜的男孩。男孩的怀里,一律抱着条金翅赤尾的大鲤鱼……

从此,我一得机会便偷那瓶中的酒喝。为了防止被爷爷和父亲发现,每次偷喝罢,便从水缸里舀来凉水灌到瓶中。几个月后,那瓶中装的究竟是水还是酒,已经很难说清楚了。几十年后,说起那瓶酒的故事,我二哥嘿嘿地笑着坦白,偷那瓶酒喝的除了我以外还有他。当然他也是喝了酒回灌凉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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