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深夜,划去便利贴上最后一个待办任务,一切都归于平静。
收拾完杂乱的家也收拾完自己,躺在柔软的被子里,只留下漆黑黑的夜,和漆黑黑的夜里还在为活着而忙碌的人。
月光落在右手上,世界笼罩着完满的静默。
橙黄色阳光搁浅在岸上,
遥远的梦挂在戈壁树梢,
风吹树响,
吹向草原穹庐万帐。
唐诺:
小说书写者,这样一个经济收入愈来愈可疑、社会光环也愈来愈可疑的行业,终究有个本质性的、社会现况再怎么不利,却任谁也拿不走的美好内核 ——
那就是,小说书写者的生命中很少有所谓浪费这件事,不管他之前从事的是看起来如何不相干的工作,不管他做过多少件似徒劳无功的事,甚或失败的事、不光彩的事、错误的事、缺德败德的事,乃至于终日发呆游荡失了魂般的无所事事。
小说书写一事宛如一方巨大奇特的海绵体,吸收力特强,甚至我们该用“大地”这个烂熟的概念来形容它。它什么都吸纳得进来,以各种高明不高明的方式分解消化成自身独特的养分。
这个行业以几近是无垠的柔软,宽容善待它的子民,是在别处罕见到让人已不敢想象的幸福。
村上春树:
深夜工作完后,一个人坐在厨房餐桌旁写小说(类似小说的东西)。
也就是说,独自以不熟练的手势一点一点做我自己的“房间”。
那时我没有写伟大小说的打算(没以为写得出),也没有写让人感动的东西的愿望。
我只是想在那里建造一个能使自己心怀释然的住起来舒服的房间 ——
为了救助自己。
同时想到,但愿也能成为使别人心怀释然的住起来舒服的场所。
这样,我写了《且听风吟》这部不长的小说,并成了小说家。
......
别人怎么看待我是不大清楚,但如今想来,我觉得自己是将贴裹在语言周身的各种赘物冲洗干净,洗去汗斑冲掉污垢,使其一丝不挂,然后再排列好、抛出去。
......
到头来,是我喜欢写文章。总是在想文章,随时在写文章,不断做各种尝试。光是自己手中有文章这个工具就已经很开心,很想尝试这个工具的各种可能性。
因为好不容易才得到这种东西。
芥川龙之介:
一间书店的二楼。
二十岁的他登上搭在书架上的西洋式梯子,寻找新书。莫泊桑、波德莱尔、斯特林堡、易卜生、萧伯纳、托尔斯泰……
不久,天色渐暮,但他依然热心地看着书脊上的文字。
摆在那里的,与其说是书籍,莫如说是世纪末本身。尼采、魏尔伦、龚古尔兄弟、陀思妥耶夫斯基、豪普特曼、福楼拜……
他与昏暗搏斗着,历数这些名字。
可是,书籍自动地逐渐沉入忧郁的暗影中。
终于,他失去了耐心,正要走下西式梯子,这时,突然啪的一声,一盏没有灯罩的电灯在他头顶亮了起来。
他伫立在梯子上,俯瞰着书籍间活动的店员和顾客。奇怪的是,他们显得那么矮小,那么寒碜可怜。
“人生还不如一行波德莱尔。”
有一会儿工夫,他从梯子上凝望着这些人。
我:
熄了灯,还未熄灭的电脑荧幕在黑暗里散着圣洁的光。
光影里,文字的尘埃在浮动。
一年,十年,三十年,小说家夜以继日,赖以为生。在那些孤独劳作的夜晚,唯有黑暗里的光影,光影里的尘埃,尘埃里的文字,在一呼一吸里静默陪伴。
然后一晃几十载,休休,白了头。
卡尔维诺:
我不认为我的作品有现实主义风格。
文学,和数学一样,是抽象的,形式化的。这才是我的兴趣所在;
并且,当我写些可以被定义为现实的东西时,我仅仅使用了这个时代所认为的那些现实抽象特殊方法中的某一种。
但是,在被定义为“幻想的”作品中,能够对叙述节奏和形象进行组织,让我感到很满足。
......
我满腔热情地、尽力使自己投身到,推动本世纪历史前进的艰苦奋斗之中去,献身集体与个人的事业,
努力在激荡的外部世界、那时而悲怆、时而荒诞的景象,与我内心世界、追求冒险的写作愿望之间进行协调。
史蒂芬·平克:
许多从事创作的人都强调,当灵感爆发时,他们的思维不再依靠语言,而是表现为一幅幅“心象”(mental image)——
当时只觉异象纷呈,文思泉涌,恍如梦境......
罗朗·巴特:
写作的欲求,即爱欲,就是直接面对语言的混乱:即语言言之过甚又言之过少的那种癫狂境界。
弗洛伊德:
(梦、幻觉、想象)......
它教会我,用无生命的考古学方式观察事物,它所发出的
是一种早已废弃了的语言。
余光中:
这世界,来时她送我两件礼物,一件是肉身,一件是语文。
......
一端是微小的个人,另一端,是整个宇宙,是整个太空的广阔与自由。
你将风筝,不自己的灵魂放上去,放上去,上去,更上去,去很冷很透明的空间,鸟的清癯云的千叠蜃楼和海市......
阿瑟·克拉克:
在地球上,冰河来了又去,
而在他们之上,不变的月亮仍旧守护着星辰托付的那个秘密。
以一种比极地冰川消长再慢一些的节奏,文明的浪潮在银河系起起落落。一个个奇怪的、美丽的、糟糕的帝国崛起又没落,再把知识转手交给他们的接班人。
而现在,在群星之间,演化正朝着新的目标前进。
最早来到地球的探险者,早已面临血肉之躯的极致。
一旦他们打造的机器可以胜过他们的肉体,就是搬家的时候了。首先是头脑,然后只需要他们的思想,他们搬进由金属和宝石打造的、亮晶晶的新家。他们就在这种躯体里漫游星际。
他们不再建造宇宙飞船。他们就是宇宙飞船。
不过,机械躯体的时代很快也过去。在无休无止的实验中,他们学会了把知识储存在空间本身的结构里,把自己的想法恒久地保存在凝冻的光格中......
我:
中文诗,是简洁的方块符号矩阵。
在如此小巧的矩阵里,用如此少的符号,蕴含如此丰富的感觉。
当超级大语言模型穷尽所有排列组合,
计算出所有可能的中文诗,存储在银河系巨大无比的星云里,
诗词艺术也由此终结。
直到宇宙毁灭,所出现的任何一首诗,不过是抄袭。
可是,我们该如何从巨大无比的诗云里找到那首诗呢?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也许,这就是我们追寻的意义 ——
在碳基生命与硅基生命的合作下,
找到那首包含我们全部过去和所有可能与不可能未来的诗。
《奇幻与科幻杂志》(1952年2月),封面画家:切斯利·博尼斯戴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