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两株桂花树 | 睡前分享

时事   2024-10-16 21:15   上海  
一株千年“桂花王”

在秋天,我去桐庐母岭看一株千年桂花。

母岭在桐庐东部偏南的山谷里,山岭平缓,田野绵延。10月的晴天,南方仍草木葱茏,秋风拂荡,山谷绿意中翻出深秋的金色。一丛丛,满母岭的桂花。

母岭有百桂园,一百多个品种的桂花,不远处的山坡上、山坳里,全是桂树。空气中飘起桂花香。母岭与桂花有千年之缘,在做桂花产业加工前,母岭人培植桂花苗。总之,母岭的秋季永远桂香涌动。这个季节的母岭人回不到母岭,闻不到桂花香,是会失落的。

和袁益民约好了在那株千年桂花树下等。那株传说中的宋桂,在这个季节,要找到它可太简单了。它就在村子中间,远远就看到了,圆滚滚的倾倚下的一丛绿上铺满的金色,地上也铺了一层金色。香气袭人。

这千年桂花也称“桂花王”,由五株主干组成,把一树枝丫撑开如巨伞。江南雨水丰沛,树干上的青苔绵厚。许是前一晚落了雨,湿润的阴凉和着桂花的甜香,缭绕在鼻尖。

袁益民69岁,头发花白,笑容爽朗,精神矍铄。哪里像古来稀?袁益民是这千年桂花的主人。

桂花树下,原本是袁益民家的一块菜地。千年前,不知袁家哪一位祖上在此植下一株桂花树。千年来人世更替,桂花树却静静生长,从受袁家照拂,到照拂袁家,人和树之间相倚相靠的关系掉了个个儿。

上世纪70年代,这株桂花王被十里八乡称为袁家的摇钱树。那时候,桂花王的主人还是袁益民的祖父。

每年秋季,桂花树沉默地结出满树“碎金”,馥郁桂香飘荡回旋。到了深秋,桂花熟透了,祖父便执着一条长长的竹竿,上到高高的树上,敲下一树两百斤“金银”,小心地收进竹篓。不到中午,祖父徒步挑到6公里外的横村供销合作社,一次能从供销社换回三四十元。这可不得了,那个年代,生产队一年的个人收入也不过几元钱。

那时候,横村是桐庐分水江水运的必经之路,桂花这金贵之物,随其他货物经分水江到达富春江,再汇聚到钱塘江,一路走出桐庐,走向远方,被制成桂花糕、桂花蜜,变成更多人的桂花香。

祖父换了钱,用这钱买上吃食、零嘴,晃晃荡荡带回家,家中孩子一哄而上。祖父也不亏待自己,打上几斤酒,自斟自饮,一天两顿酒,一斤酒管三天。颇有唐寅当年居于苏州桃花坞里卖了桃子换酒钱的潇洒风度。那个年代,零嘴、酒,一般人家哪里消费得起,但因这桂花树,从不拮据的生活,袁益民的记忆总是那么富足。

袁家的老房子,原本就在这桂花树一侧。深秋时,坐在屋子的院落里,桂花香从天井上方扑面而下,到了中秋月圆之夜,那香味,更像是那遥远的月上飘下来似的,裹住整个秋日的梦。

眼下,袁益民要赶紧拣个日子敲桂花了。轻敲,不是打。满树桂花抖落,桂花落成金色花雨。敲的火候很关键,要慢慢等,等到桂花熟,熟得落一地。定好时间了,起个大早,四五点钟,天还未破晓呢,手执四五米长的竹竿,轻轻敲。那“哒哒”的声响,落在山谷里,是独属于母岭的时间针脚。

一株世外“沉默老僧”

去看另一株桐庐古桂树。

这一株桂花树,在瑶琳舒家村。也许寂寞极了,近乎无人问津。在舒家村宽阔无边的绿野旁,书记打来电话,再三确认,说:这桂花树长在荒山野岭,要走好长的山路呢,还看不看?我说,看。

约在桥头碰面。面容黝黑的年轻书记找了一位熟悉山况的老山民带路,便开着车绝尘而去。

山民姓郑。我喊他郑叔。郑叔77岁,面容温和。身穿迷彩服、脚蹬解放鞋,腰后别一把柴刀。标准的上山打扮。我问:“远吗?”他答:“不远。”我笑起来,山民如何会觉得山远呢。

那上山路,倒比预计的好走,一条宽阔的土路,显然是后期开的。两边全是竹林。竹是舒家村重要的经济作物之一,养活着周边如郑叔这一辈的山民。竹被伐下,运送出山,做筷子、做竹纤维制品。郑叔的竹林就在山的尽头,那株古老的桂花树的对面。

“那株桂花树,怎么会长在那样荒凉的地方?”郑叔笑着说:“那是以前有人住在上头。”“什么人?”“和尚。”

三两僧人。一座古庙。一株更年迈的桂花树。我想象着,一方寺院红墙,颓丧石阶旁,一株古桂郁郁苍苍。

“他们为什么会住到这里来?”“山顶上有块田。”

所以这山,便叫田子山。那庙,便叫田子山庙。一辈子依靠山林田地过活的郑叔认为,有了田地,才能种下粮食,玉米、地瓜、土豆,养活自己。田子山庙消失后,这些食粮变成竹林,土地以另一种方式供养山民。

只是,僧人和庙都在岁月里消失了。田子山庙倾圮了。山下开垦出大片田地,山上这方寸之地,山下人也很少再来。桂花倒是年年还开,只是渐渐不值钱。

已到了郑叔家的竹山。再往前走,就能见到那棵桂花树了。我充满期盼,而郑叔仍不紧不慢,只是边走边看他的竹山。我试图问他关于桂花树的一切,但他说起的总是竹子。

遇见一根粗壮的倾圮下来横在路中间的竹子,郑叔停下来,他指着不远处说,就是那儿了——一片两三米高的芭茅丛中,一丛比想象小得多的绿,绿上点缀着青白色碎花,扎在对面低矮山包高一些的位置。枝条向下垂荡,但看得出那种遒劲的瘦,部分枝丫露出,白森森如骨。

比起母岭那株健硕的人间桂花王,它瘦得如同世外沉默老僧。

我们穿过高大的芭茅丛。攀缘野草细枝,爬到那树底下。离得近了,倒看出它的奇特。它近乎乌黑色的树身扭动着向外延伸,如一艘在海底搁浅了千年的乌木船。稀疏蓬松的枝丫上,挂着几张黄色纸片,写着不同的祝福语。是那拨北方来客的祈愿。

桂花树下,便是原来的田子山庙地基。但什么也看不出,只有无边无际的芭茅在风中作响,送来微弱但悠长的香气。

想知晓它多一些,只搜寻到一小段与田子山庙相关的资料:

“古庙建于东晋咸和年间(330年),至今已有一千七百年的历史,与杭州灵隐寺始建年代相近。砖木结构,一栋两开三间庙宇,内供观音等菩萨,朝拜之人络绎不绝,香火非常旺盛。古庙有庙产(包括水田、山林),当家和尚为人勤俭,治庙有方。”

看来,田子山庙古桂也许更老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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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松三
微信编辑:佳思敏
校对:w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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