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味百家谈 | 孙立本:本草当归

政务   2024-10-20 12:55   甘肃  

编者按:一种甘味百家谈,于平凡中见不凡。为全面挖掘“甘味”文化底蕴和精神内涵,充分展现甘肃优秀的人文历史和民俗风情,讴歌新时代甘肃人民的真善美,反映我省现代农业产业发展特色,助力全面推进乡村振兴,特推出“甘味百家谈”栏目,欢迎国内各行各业的专家学者、企业代表、文艺人士来稿交流,共同记录甘味生活,讲好甘味故事,弘扬甘味文化。


本草当归

作者:孙立本

一条名叫叶竹的河流,在沧桑的时光里风平浪静,波澜不惊,清冽的水中面鱼像水草一样茂盛;一座唤作地古路的村庄,沟壑纵横,色彩峥嵘,有着山川绵延的轮廓;一栋蕴涵淳朴的青瓦木楼,从我记事之时它就耸立在那里,像一座画在黄土地深处的古堡;一根拴在梨树下秋千上的老麻绳,我的童年荡在上面,在一次次落日转移的光亮中随风摆动……它们融在一起,就是一方高原上的岷州故乡,影现于时光之镜中。我要写下的本草当归,即生长于斯。日久年深里,在当归一茬一茬由秧籽而苗子,由苗子而当归的繁衍和轮回中,我一次复一次地见证和重温着当归的生老病死,凋敝蓬勃,并借此来与那些时光里星辰般闪烁的记忆重逢。

当归育苗的事,要在夏天。六月初始,舅舅们放下手中的木匠活,搬了木梯将旧年悬挂在房檐下,已经风干的当归秧籽轻轻取下,堆放在麻布帐篷上,一束一束脱籽,那些褐色的果翅,仿佛张开了翅膀,变得蠢蠢欲动。第二天在前湾的向阳山地旋耕整地,顺坡作畦,用耙子将粗糙的地皮浅挖一遍,再用铁耙整平畦面后,用木耙将苗床逐步刮平。然后将处理好的种子均匀一边播种,一边覆上铁筛子筛过的畦面,播种过程中舅舅们做的一丝不苟,生怕一不留神,那些像灯笼草一样微小的秧籽,会被风吹走。播种结束后,在土壤上覆盖一层厚厚的麦草,前湾的山地土层深厚、肥沃、疏松,适宜栽培当归。倘若气温适宜风调雨顺,秧籽不久便会嗖嗖地冒出新芽,秋天一定能育出好苗。

三次除草至十月,时间已经过去了百余天,该是起苗的时候了。阴天或多云日,揭去覆草时,那些当初金黄的麦草,多已发霉或腐烂,它们替发芽的苗子背负了自然的日晒雨淋,也体现出了麦草最好的价值。舅舅们把挖出的种苗逐一扎把,苗间加入湿土,整齐地装进尿素袋子里,用一辆咯吱作响架子车运回,按照头朝外、尾朝内晾苗堆藏,准备来年的春天移栽。

一场天外飞雪,让山大沟深的地古录村银装素裹,万物阒寂得怕被打扰,人们的心也在这阒寂中变得沉静。冬日天寒地冻,无事可做,就架起红铜的火盆,炭火燃得无比灼热,罐罐茶早已煮得沸腾,黑面或青稞锅贴烤在火盆上,黄一层剥一层,就着苦涩的罐罐茶吃,别有一番回味无穷的香味。

早晨在厢房睡懒觉的我被麻雀们叽叽喳喳的叫声吵醒,炊烟缭绕在不断落下的雪中,簌簌,簌簌,仿佛是置身于神秘的天堂。讹了上中学的小舅取来竹筛,在院子的雪地上撒下麦粒,木棍一头栓上长长的绳索,支起筛子。一切准备就绪后,我踮着脚,小心翼翼拉着绳子的另一头,趴在暖和的炕上,一边等待鸟雀们自投罗网,一边翻看金庸的《倚天屠龙记》,里面巧有关于当归的描述:张无忌一听之下,不由得怒气冲冲的回到卧房,心道:“我好意劝你远行避祸,没来由却遭这番折辱,又胡乱开这张药方给我,难道我会上当么?”躺在床上,只是想着适才胡青牛的无礼言语,正要朦胧入睡,忽地想起,“当归、远志……哪有分量越重越好之理?莫非……莫非他说当归,乃是‘该当归去’之意?”……读得沉迷时,身旁的表弟捣我一下,悄声说:“鸟儿钻进筛子了”!我抬眼一瞧,果然有三两只棕褐色的麻雀正在贪婪地啄食竹筛下的粮食。猛拉绳子,雀儿便惊慌失措地沦陷于牢笼中。正当我和表弟欢呼,欲上前擒捉时,走进院子的外公却抬起筛子,扑腾一下全放飞了。懊恼至极,却听见他一边清扫落在院子里的雪,一边慢里斯条地说:“麻雀是吉祥的鸟儿,不入穷人家门,该当放飞,让它们回归自然,自然才是它们最好的生存天地。”

我听得似懂非懂,只是记住了外公“该当放飞,回归自然”的话。

千里冰封的冬天随着春节的结束而过去,天,越来越和煦起来。三月过半的早晨,躺在土炕上睡眼惺忪的我听见外公对舅舅们说,栽当归的时节到了。

地垄间,舅舅们做着归苗移栽前最后的挑选、农药及土方配制。起垄覆膜,浸苗,一手用窄铁铲在膜面开穴,另一手将准备好当归苗垂直放入穴内,用苗穴周围土固定当归苗,并将膜穴手工向左右扩大,使当归苗位于膜孔中间、苗头与膜面保持高度一致,苗尾舒展。栽苗的活计,大舅栽得最好,好像是大舅的好脾性贴合了温柔的当归苗子,浑然天成,人苗合一了。

舅舅们在烈日下劳作,舞勺之年的我帮外婆在灶房做饭,一边烧火把木柴填炉膛,一边抽拉呼呼作响的风箱,外婆有时候会在大铁勺里炒一些从大水沟的树林中捡拾来的野蘑菇,给我解馋,香味钻出贴着窗花的木窗户,弥漫到天空中,和那些神奇的云朵汇合。

提着水壶和青稞面锅贴,屁癫屁癫地跟在外婆后面去地里送饭。当瓦罐中飘着葱花的洋芋白菜面盛到他们手中,几颗汗珠子已迫不及待地滴进去,舅舅们却吃得狼吞虎咽,津津有味。我在塄坎上捉弄那些迷路的黑蚂蚁,给它们画地为牢,偶然回头,看见粗布汗衫的大舅正娴熟地卷好烟卷,用火柴点燃,一边吞吐,一边仰望蔚蓝里神秘的天空,眼神中充满了我无法看懂的东西。多年以后回想起这个细节,联想到命运多舛的大舅,我才恍然大悟,其时而立之年的他曾仰望过的天空,其实是在贫穷潦草的生活中,树立的自己对于蓝天的秩序和抱负。

补苗和追肥的事一般由外公和外婆完成,垄沟间他们逐一检查,将腐烂或者不能正常出苗的苗子一棵一棵拔掉,进行补苗。到了流火的七月,吃过早饭,外公和外婆就一起去地里,看看种的当归有没有抽薹。

霜降后,到了采挖当归的日子,舅舅们又一次集体出动,割去当归的茎叶,那些枯萎茎叶的下面,深藏着当归不朽的风骨。清除地膜,深挖时他们都小心翼翼,尽量不挖伤到根系。大舅捧着挖出来的新鲜当归,轻轻抖掉粘泥,一边兴奋地端详着,一边坐在地头,点燃卷好的烟卷,重重地咂吸一气,对着天空吐出长长的烟圈。

他抽烟的样子,像极了一位趾高气扬的将军。

挖下的当归装在架子车上,经过颠簸的土路拉回家,丰饶的坡地已是一片空旷,鸟雀盘旋,却不敢落下来。出土的当归们悄无声息地挤在檐下,间隔数日,等表皮出现皱纹蔫绵下来,便用柔韧细长的柳条儿扎把后,整齐地码放在木楼的顶棚上,接受生活的烟熏火燎。

做完这一切,又是光阴似箭的冬去春来,当归到了出手的时候。药贩子不断上门,谁出价高一些,就卖了。

当归是具有风险的经济作物,行情好的时候,秧籽显得极为金贵,苗子上厚厚的附土都能买成钱。成品当归近年更是一度疯涨到二百多元一公斤。市场行情是每一位与当归打交道的人所必须关注和掌握的规律。然而,这规律对于上世纪九十年代信息闭塞,老实巴交的药农来说,是真正能够掌握得了的吗?贱卖,是常有的事。现在到了网络的信息时代,情况自是不可同日而语。

有一年回乡,和大舅盘腿坐在木楼的土炕上,灯下小酌,粗通中医的他说起当归如数家珍,滞重的眼神里瞬间涂上了轻盈的色彩。他说:“当归古名草头归、乾归、夷灵芝。性味甘、辛、温,入心、肝、脾经。辛甘温润,以甘温和血,辛温散寒,为血中气药。明代医药学家李时珍在《本草纲目》写道:“当归调血为妇人要药,有思夫之意,故有当归之名”。《本草图经》也有记载:“根亦二种,大叶名马尾当归,细叶名蚕头当归。大抵以肉浓不枯者为胜。”当归能上能下,可攻可补,有活经补血、调经止痛、去瘀生新、润肠通便等功效,其中补血效果尤为卓著。在中药配方中有“十药九归”之传,堪称千古奇药。

我随声附和,读起古诗词中描写当归的句子:黄尘翳沙漠,念子何当归。(唐·杜甫《送高三十五书记》);故人屡寄山中信,只有当归无别语。(北宋·苏轼《寄刘孝叔》);山草旧曾呼远志,故人今又寄当归。(南宋·辛弃疾《瑞鹧鸪》);葳蕤韭荠煮饼香,别筵君当归故乡。(北宋·黄庭坚《药名诗奉送杨十三子问省亲清江》)……告诉他,经济高速发展的岷县,早在二零零一年就被命名为“中国当归之乡”,出产的“马尾当归”被欧洲医学界称为“中国的妇科人参”,当归盛名,誉满天下了!

与他碰杯,大舅一饮而尽,继而感叹道:“我半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沉浸于自己所喜欢的生活中,敬畏当归,构思当归,实践当归,种的时候从未考虑过收成和行情,有时候庄稼养人与否不仅仅依靠地利与人和,还有来自于物外和未知的天时。这些年风风雨雨,因为当归的眷顾生活逐渐步入殷实,这一切的改变,都是当归给予的恩泽。

递烟后再和他碰杯,透过朦胧的夜色,我仿佛看到了他和当归紧紧重叠,那是纵横于人与物之间,相互依附的命运。

熄灯躺下,久久难以入睡。心里不由想到栽种当归的舅舅们,也是这片辽阔土地上的当归,一年年播种、收获,当归周而复始,而他们却在一年年的辛苦劳作中不可逆龄的老去。漫长岁月中我很难想象物和人之间的不同与相似,究竟是同中有异还是异中有同。都不重要了。

是的,身在故乡却又永远回不去的故乡,不光舅舅们,每一个侍弄当归的农人都是当归的一部分,不论是根头、主根还是支根,他们都依附在当归的母体,无法将自己的肉体和灵魂剥离。直到下一个百草萌动的春天来临,新茬的当归绽出银子一样的白花,开得耀眼,素花催伞开,药香当归来。金灿灿的阳光下,它们风姿绰约地站在田间地头,热烈地讨论着古老村庄的变迁。

作者简介

孙立本80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36届高研班学员,获第26届柔刚诗歌奖主奖、甘肃省黄河文学奖等。甘肃省文艺创作传播中心签约作家、第四届甘肃诗歌八骏。出版诗集《大地如流》,主编民刊《轨道诗刊》。

来源:甘味品牌中心

|编辑:杨   菲      |责编:李自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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