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昀小姐的书房（小说·下）| 夜读

在书中的世界，一切皆有可能

作者：中国科学院大学生命科学学院硕士生 陈玺洋

摄影：余致楠

来源：中国青年作家报 (2024-11-05 08版)    

亲爱的江昀小姐：

您好。

这大概是我给您的最后一封信。算算时间，今年是我离开小镇的第十年。说来惭愧，当年走得太匆忙，竟忘了向您要个通讯地址。这么多年过去，我们之间的联络方式居然还是最原始的通信，在这个年代，它浪漫得像个童话，也荒唐得像个故事。

当年那场考试，我自信地踏入考场，却收获了出生以来的最大失败。拿到分数时，我根本不想面对现实，本该慎重作出的选择也用抛骰子草草了事，连最后的结果都不敢看就逃离了故乡、逃离了所有熟悉的朋友和师长、逃离了深爱的图书馆，也逃离了您。

最初的几年过得浑浑噩噩，我扔掉了所有书，掰断了所有笔，任凭梦想中的门扉离我越来越远。直到后来的某一天，我在收拾杂物的时候找到了我们一起书写的故事，还有您寄给我的信。

不瞒您说，那天我花了3个小时，将那些文字从头到尾读了整整7遍，哭了足足6品脱眼泪。次日清晨，当我顶着红肿的眼泡和堵塞的呼吸从杂物堆里坐起来时，我看见了骰子落地的第七面。

我知道，我还不愿屈服于命运。

后来我换了几十个笔名，写了几百篇文章，投递了数不清的平台、网站和出版社……

最后的结果您应该也猜到了，都石沉大海。

有时我会想，如果那时我干脆利落地放弃，最后的结局是不是就不会这么难看。可年少轻狂的我根本没想过其他选择，以为自己只是绕了远路，只要坚持着向前走，一定会抵达终点。

但是我错了。生活的难度远超我的想象：我以为自己能用阅读积累的文学素养找到共鸣，但碎片化时代鲜有人愿意在长文章前停驻脚步；我以为自己能用书籍教会我的道理好好生活，可它们早已不再匹配这个世界。更可笑的是，我以为自己读懂了一本书讲述的道理，但我根本没学会吸取教训，否则怎么会忘记您曾经告诉我，不要在意他人的眼光，不要美化未选择的道路呢？

这真的好难，真的好难好难。

再后来，我发现自己丧失了阅读的能力。当我翻开一本书时，我已经感受不到过去段落间翻滚的情绪，也看不到曾经跃然纸上的形象。我失去了共情、失去了想象甚至失去了创造力，只换来了一篇又一篇垃圾，一张又一张废纸。

多可笑啊，我拼尽全力想要触碰梦境里的门扉，它却离我越来越远，我为了向上不择手段，最后连曾经拥有的一切都弃我而去。

有时候我会觉得，人生就像一座围城，城外是少年的黄金时代，城内是中年的残垣废墟。城外的人千方百计努力迈入那道大门，以为自己是天降大任的勇者，注定能闯荡出属于自己的天地；城内的人不择手段地想要逃离那片地狱，回到无忧无虑的灿烂岁月，却不知道自己已经丢盔弃甲，再也捡不回过去那颗自由之心。

就像我一样。

说到底，阅读到底还有什么意义？人类如此健忘，根本不可能从前人的智慧结晶里吸取经验教训；冠冕堂皇的伦理纲常不再符合时代的滚滚洪流，编造的喜剧和悲剧也永远不会于现实中上演。生活不是舞台，没有那么多冲突、奇遇、巧合和缘分，更多时候只是一潭死水，埋葬一条又一条不知天高地厚、妄想跃升为龙的鲤鱼。

抱歉让您听我抱怨了这么多，不过，大概您永远不会收到这封信。毕竟那座图书馆即将在一个月后废弃。

我逃离了人生的围城，但属于我的黄金时代，早已成为一片废墟。六个面的骰子回到了棋盘，蓄势待发的棋子们早已在时间长河中流离失散。我大概……再也无法抵达最后一个标点背面了。

这就是故事最后的结局。

此致

敬礼

　　曦微

　　蝴蝶法师与被偷去记忆的博物馆

“将这封信寄存在图书馆7天后，我回到借阅室，准备注销当年的借书卡，却从馆员那里得到了这个盒子，和一封口头上的通知。”

“江昀小姐已于3个月前去世。在遗嘱中，她将自己的书房留给了一位名叫曦微的女孩。如果她回到图书馆，烦请将钥匙和地址交给她，并告诉她……”

“最后的回信，我留在书里了。是你的话，一定能找到的。”

“这就是故事最后的结局。”

我抿了抿唇，逼迫自己忍住泪水，随后，向面前沉默的无数身影轻轻鞠了一躬。

“对不起，你们的小姐……不会回来了。”

……

在近乎永恒的沉默后，一声不耐烦的轻啧打断了我尚未酝酿的悲伤。抬起头时，卡顿先生正皱着眉站在人群最前方，向我抛出嘲讽的笑：“这就是故事最后的结局？”

“那你找到那封信了吗？”

……

是啊，我没有找到。

江昀小姐并不知道我的堕落，所以她大概也不会想到，我已失去了阅读那封信的资格。

像是看穿了我的沉默，卡顿先生眉心紧锁，冷声道：“动动脑子，你还没笨到这种程度。我们给过你提示，不是吗？”

提示？

我茫然地抬起头，却见雷米先生冲我行了个滑稽的礼，轻轻眨了眨眼睛。

“我还以为，小姐一定会把最重要的东西藏在最开始的地方呢。”

那段似乎无心为之的对话响彻脑海，我猛地抬起头，望向远方遥远的天空。

是啊，我怎么忘了。

那里才是一切开始的地方。

用光最后一滴露水的蝴蝶法师——伊尔·唱本该死去，却在睁开眼的刹那发现自己竟来到了传说中那座失落的记忆之国——卡西尼亚。在那里，逝去的一切将得到永远的团聚，从此不再分离。

所有被遗忘的存在都会在卡西尼亚重生吗，伟大的魔法师小姐？幻想王国的统治者悄声询问。

是的，我亲爱的女王。魔法师小姐微笑着回答。

那么，如果有一天，我不小心弄丢了曾经心爱的故事，卡西尼亚会替我为祂们重塑容身之地吗？蝴蝶法师会帮我复活离开的朋友吗？

一定会的，只要您还记得祂们的名字，就能在天穹尽头的博物馆召唤祂们的归来。

那么，王国最伟大的魔法师，也能用这样的方法找回来吗？

这个嘛……

魔法师小姐微微蹙眉，在短暂的停顿后，微笑道：

如果女王陛下认真反省，真心祈求魔法师的归来，您的愿望一定也会实现。至于方法……

为了避免遗忘，就写在我们的故事里吧。

这是江昀小姐和曦微的故事。

这是幻想王国失落的最后一页历史。

云空之上，寂静的博物馆中央，我翻开那本快要散架的旧书，在蝴蝶法师悠扬的歌声里，找到了最后一封回信。

　　最后一封信

亲爱的曦微：

你好。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一定在大家的簇拥下吧？吉夫斯的柠檬水堪称绝品，千万别忘记品尝哦。

抱歉，似乎有点偏题了，还是回到你最后的那封信吧。

阅读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在你向我提出这个问题前，我也曾将同样的问题无数次抛给自己。

作为一位年长者，我当然有很多套措辞漂亮的回应：因为阅读可以让你感受更多生命的宽度与广度，用他人的双眼看到自己的生命在每一个时代沉沦起伏的多重可能。当你周游于《双城记》，当你默默诵读《堂吉诃德》，当你随《呐喊》而呐喊，因《彷徨》而彷徨时，你会从个体的喜怒哀乐中一窥整座时代的坍塌与重塑，感受名为“命运”的丝线隔着漫漫岁月与迢迢长空，将你和无穷远方的无数人们彼此相连，休戚与共。你会踏着一去不返的追忆不断向前，见证最好的时代和最坏的时代彼此交错，如日升月落间的博弈与制衡，并在沉重而浩瀚的历史叙事中打捞出更清晰的自己；你会拥有足不出户畅游四海八荒的幸运，随凡尔纳沉入两万里深海，和徐霞客见证九千次日出，你能驰骋于老舍笔下翠色欲流的草原，与卢梭分享一缕吹动瓦尔登湖涟漪的风，你将信步走过菲茨杰拉德曾流连的纸醉金迷、鎏光盛宴，细品香槟的甜润点过舌尖，又在下一秒跌入马尔克斯眼中光怪陆离的哥伦比亚，感受雨水和阳光、战争与疾病在那片土地滋养出的疯狂与绝望、恐惧和期冀，万卷书或许不能与万里路相抵，但当你从书中的世界归来，收获的满足绝对不亚于一场周游世界的旅行；你能在瞬息之间触碰人类赖以生存至今的所有情绪，与林黛玉共泣《葬花吟》，在风刀霜剑中拂落断香残红，追着阿米尔的脚步越过公园柔软的绿地，为索拉博千千万万遍追回一只逝去的风筝，你会牵着安妮的手躺在那间浑浊的秘密小屋，在等待明天或死亡的拜访前数着自己的心跳声睡去，又于梦中抵达圣诞节的前夜，见证凡卡含着泪水满怀希望地寄出一封永远不会得到回应的长信。当你目睹这一切时，你是不是也像我一样感慨这世间怎会有人类这般矛盾又复杂的生命，如此美丽又极端丑陋，热衷于伤害最熟悉的亲人，却又能毫不迟疑地对陌生人施以援手，或许你会困惑这一切苦难究竟有何意义，但当如此繁杂如此凝肃的情绪重若千钧又轻若鸿毛地停在手中时，我相信你绝不会眼睁睁看着心底权衡善恶的天平落入地狱；更神奇的是，通过阅读，你将轻易触碰现实里永远无法到达的奇幻世界，跌入前往仙境的兔子洞，推开镜子王国的大门，在霍格沃茨魔法学校得到属于自己的魔杖，眺望山海尽头轰然倒塌的不周之山，投身奥林匹斯壮烈的千古一战……在书中的世界，一切皆有可能，人类短暂的生命亦能雕琢永恒的门扉。

我还可以极尽笔触向你描绘爱上一本书的感觉：像千百只蝴蝶振翅穿过风暴，像大西洋中心的漩涡呼啸席卷平原，像初春时南极冰峰滴落的第一滴融水，像夏末里塔克拉玛干的最后一场暴雨；当你用双眼触摸那些文字，当你用鼻翼品尝油墨的芬芳，当你被一个句号重击，当你因一个叹号汗毛耸立……你或许不会知道，但从某个瞬间开始，那些段落、那些标点都将深深镂刻进你的心底，等待着遥远的未来，被一滴眼泪、一声轻笑、一阵欲言又止的叹息，或一只想触碰又缩回的手悄然唤醒。你会发现爱上文字的感觉如此特别，无论堆叠多少词汇、积攒多少修饰、串联多少排比，都难以形容那一瞬的震撼，像山重水复疑无路后的柳暗花明，像天空中那只有你见证的飞鸟的痕迹。

在我落笔之前，无数文字几乎一股脑涌到了我的脑海，可当我好不容易理顺祂们的顺序，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无法下笔。因为我知道，这些都只是在回避你的问题，用冠冕堂皇的道理淹没你对世界的质疑。是的，我相信你已经发现了，在你所短暂停留的这个时代，阅读好像的确不再有意义：你没办法从浩瀚的文字中提取共鸣，它们只是试卷上流水线般输出的产品；你没办法见证纸页间翻滚的山海潮汐，它们已经消弭于城市的钢铁森林；你甚至没办法理解或接纳岁月长河凝滞的智慧结晶，因为情绪只能滋生，无法孪生，再细腻的文字有时也填不平心底的空洞，它们是理想主义、是空想主义，是神话里永远抵达不了的小岛，换不回支撑你脚踏实地的养分。面试官不会听你讲述那些故事，文字能创造的奇迹也永远不会重现于现实……当你被破灭的梦想从书中的象牙塔击落时，那些文字不再能提供向上的助力，反而像是对你过去无数激情最极端的讽刺。在这般沉重的痛苦中，你向我发出质疑，我又怎么能用华而不实的文字投以回应呢？

那么，阅读到底有什么意义？或许这个只属于我和你的故事可以成为答案：20年前，当我在图书馆为工作绞尽脑汁时，随手翻开了一本书，其间夹着你写下的文字。因为被那些句子触动，我冒昧续写了你的故事。世界线在那一刻开始变迁，系起了江昀和曦微的名字。毫不避讳地说，如果不是因为那本书，如果不是因为那些文字，如果不是因为阅读，我将永远不会和你相遇。

而和你的相遇，是我这一辈子遇见的，最好、最好的奇迹。

　　永远深爱你的江昀小姐

　　后记 黄金时代的废墟

“感谢您的到来，曦微小姐。”

崭新的图书馆内，主持人拿起放在我面前的那本书，不徐不疾地开了口：

“关于今年您创作的《江昀小姐的书房》，读者们有一个共同的问题期待您的回应：本书取材于您的真实经历，但故事里那位博闻强记、神秘莫测的江昀小姐，在现实生活中是否真的存在原型呢？以7日为期、图书馆为阵地，这在现代社会几乎是不可能的奇遇。而江昀小姐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现真身，唯一一次登场还是年幼的主人公在泪眼蒙胧中一瞥的影子。她究竟和故事里的其他人一样源于书籍，还是仅仅来自您的想象，又或是您人格中的另一面镜子呢？”

我看向舞台之下，形形色色的面容，形形色色的表情，如当年的我一样充满好奇，也同我一样充满困惑。

原来，不知不觉之间，我已经成为了您啊……亲爱的江昀小姐。

“江昀小姐是我留给读者的思考，也是我留给自己的秘密。但无论真实还是虚幻、想象还是镜子，有一点都毋庸置疑：她的确像江海之上冉冉升起的太阳，点亮了那个女孩心中微渺的晨曦之光。”

“这就足够了。”

在雷鸣般的掌声里，我缓缓抬起头：灯光模糊了窗棂，主持人的面容消弭于茫茫白雾。翻动的书页之间，那道优雅的身影正悄然浮现。

您说得没错，江昀小姐。

离别的确推动了新的成长，迎来了新的相遇。

只要你相信，奇迹一定会发生，缘分会让彼此相爱的人再度重逢。

这就是文字的魔力。

这就是阅读的意义。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