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土得掉渣的家乡话
作者：张永军
我的家乡在冀南沙河市东部平原的一个乡村，从小耳染目濡浸润着家乡话长大。乡音是伴随终生、难以褪落的印记，乡音更是心灵的沃土，它让漂泊的心找到归宿，让红尘中的你寻到慰藉。
八十年代中期考到临近山东的威县中等师范上学，算是出生后到达的最远地方。以前没离开过家乡，沙河话听着也挺顺耳，感觉不到什么异样。威师的同学大多是威县、临西、清河等接近山东的学生，由于距离、方言词汇、发音差异，相比较起来，沙河话好像成了另类，常常被人学舌。
我也常常困惑与不解，为啥紧挨着的邢台、南和县也和我们不一样呢？比较典型的如七和八，沙河话发音七qie、八be。沙河话收尾短促，没有长音，说话中发音几乎没有转弯，语速较快，常常让人听不清也听不懂。总之，给人的印象就是“哏”，不顺溜、滑稽可笑。有时听别人说的也在理，加上词汇和发音与主流的普通话差别较大，心里也开始怀疑和嫌弃沙河话，觉得就是不识字的老农们自己瞎编乱造、土得掉渣、拿不上桌面的乡村野语。
参加工作后又学习了汉语语言专业，平时常常关注语言方面的知识。语言要素包括语音、词汇、语法和语义，语法和语义一般区别不大，重点区别就是词汇和语音。下面从所处区域特殊性、语法、语音差别三个角度分析一下沙河话。
一、方言区域的差别
河北大部分属于冀鲁官话和北京官话，沙河所处的河北省西南一角则属于晋语区。晋语分八大片，其一的邯新（邯郸、新乡）片是晋语与冀鲁官话、中原官话的过渡方言，包括山西、河南、河北三省交汇处39个市县。邯新片特点是语音清晰有力，浑厚直硬，词尾多有后缀，句中常有语头、镶中和缀尾，发音速度较快，说话常省略或轻读个别词的声母、韵母。
邯新片又分为磁漳（磁县、临漳）小片和获济小片，磁漳小片包括邯郸市西部几个县市，以及邢台市的沙河市。这样的话，沙河就是晋语邯新片的最北端，邢台市除沙河之外其他县市区皆属于冀鲁官话。也就是从理论上说，邢台市只有我们沙河方言与众不同，就是一个另类，难怪他们总用异样的心态和眼光看待沙河话。记得一位沙河市领导曾开玩笑说道：“沙河话应该申请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如果沙河人到了同是邯新片的永年、鸡泽等地，交流起来就特别通畅，说起话来也备感亲切。而紧邻鸡泽、同为邢台市的平乡等县，就和沙河话差别巨大。
晋文化、晋语对中华传统思想和文化形成具有重大和深远影响，中国的主要思想体系和流派，形成于春秋战国这个百家争鸣、百花齐放的时代，而晋国为春秋五霸之一，后来赵、魏、韩三家分晋，战国七雄晋占其三。
在历史上，原先邢台县东部与南和等地也属于晋语，后来随着融合、演变逐渐丢掉了入声。区别之一如姓郝hao,沙河话读为he。现在邢台市太行山区靠近山西的部分村庄，与南和区靠近沙河、永年的一小部分村庄还接近晋语，和沙河话区别不大。
原沙河市地图
更进一步详细划分，贯穿原沙河县东西的大沙河两岸方言也有区别，这是由于交通不便造成的。在历史长河中，沙河城村南到沙河市区北环桥东办的普通店村北，是十几里宽的黄沙漫漫的河道，途中甚至极少有辨别方向的路标，行走其间令人感到恐怖。沙河为数不多的历史文化遗存，也是许多官吏、文人描写河道路途艰险的诗词。沙河北岸只保留了一部分晋语习惯，比例小于沙河南岸，所以大沙河南岸才是标准的沙河话。
二、沙河话保留了晋语中古汉语的一些词汇和表达方式，比普通话更有古韵和文雅。
随着知识的积累了解到，沙河话并不土，很多沙河方言中的词汇在《康熙字典》上都能找到对应的文字，沙河方言词汇丰富多样，更能准确表达语义。
沙河话词汇大多数都和晋语相同，并且贴合明清文言文规范。比如：上午为前晌、下午为后晌、中午为晌午、火柴为取灯、雀斑为蚕沙、饺子为扁食、淤血为黑青、闭眼为圪挤geji眼、丢脸为败兴、核实为叮对、姑表兄弟为姑舅亲、总共为一满、拣为挑、叫为唤，这些是妥妥的晋语痕迹和特征。
沙河话中还有一些词不常见，而且不容易找到对应的文字。例如，把菜搅拌一下说成“不烂”，把摆动说成“不来”。这种现象用晋语的分音法来解释和说明，就豁然开朗。分音法就是把单音节字分割为两个字，从而产生新的词语。晋语中“绊”用分音法读作“不烂”、“摆”读作“不来”，这种现象在普通话中也有，例如窟窿kūlong来源于孔kǒng的分音。
生活习惯中把向前爬动说成骨拢gulong，滚字分音读作gulong骨拢（山西读滚为gong），滚字有往前滚动的意思，沙河话里就有了“一骨拢一骨拢往前爬”的说法。沙河话把头发弯曲说成骨连毛gulianmao，弯曲的头发就是卷发的含义，卷分音为骨峦，卷发就是“骨峦毛guluanmao”，细微的音变加上快读发音就成了“骨连毛gulianmao”。类似的有“骨碌”是棍的分音，玉米芯说成“棒的骨碌”；“忽拉”是划的分音，把东西划开说成“忽拉开”；“㨐拉bula”是拨的分音，把物体拨掉说成“㨐拉掉”；“骨拉”是刮的分音，把东西刮干净说成“骨拉净”等等。
十九世纪末和二十世纪初开始提出汉字简化，尤其是解放后的56年文字简化（77年文字简化后废止），许多汉字被舍去不用，或归类用其他文字替代，以致造成用普通话很难更准确表达语义细节。这些被淘汰或舍去的文字，在沙河广大乡村方言中依旧广泛使用，这也是造成方言和普通话差别的一个重要原因。举例：“搦nuo着蛋，咬着牙。”，搦nuo字同义的现代词语常用攥、抓、握替代。但平时生活中使用搦nuo，感觉表达更准确、更赋有乡村生活气息。类似的还有鸡嬔fan蛋、雨潲shao到屋里了、凉馒头放在锅里熥teng一熥teng、锅鬻yu了等等。古汉字博大精深，这些字词是最早的河洛话散播出去的，原先曾经做为中原官话使用，在《康熙字典》中都有对应的汉字，只是近代被文字改革简化舍去了。
现在沙河市地图
搿ge字义为两只手合抱，扩义为携手合作、结交，常用于“搿伙计”、“搿亲家”等，而现在有的用词义不贴切的字代替，甚至有的用反义的、同音“隔开”的隔字替代，远不如搿字表意更准确。缯zeng本意指纺织品，“四匹缯”织布法发源于沙河市中西部，缯字也可做动词用，现在用“扎辫子”替代了沙河话中的“缯辫子”。鬊shun意为头发散乱，常形容落魄、衰败和鄙视，至今普通话中很难找到贴切的同义字词来替代，有的地方用怂字替代，略有差异。
三、造成语音差异的原因
以前之所以觉得沙河话土，是因为方言中许多字词发音发生了变异，找不到对应的词汇和文字。有的是由于语速较快连读造成的，例如：上午“前晌”，把“前”qian声母、“晌”shang韵母，连读起来读作“呛qiang”。类似还有下午的“后晌”连读为“黄huang” ，“不要”读作“biao嫑”，“只要”（沙河话意为“就要”）读作“jiao嘦”等等。让冀鲁语系的人知晓“呛qiang”就是上午、“黄huang”就是下午、“jiao（嘦）”就是只要，着实太困难了。
晋语在语音上区别其它方言的最大特点，就是保留了古代语言中的入声，而普通话中则没有入声。入声曾被称为“汉语之骨”，大约宋末元初消失在北方官话中。做为晋语的沙河话保留了这个特征。入声特点就是发音短促、一发即收。比如“不与布、一与衣”，在普通话里韵母相同，在晋语里韵母则不同，前一个字“不be”、“一ye”都读入声。而“一”永年发音“yei”，沙河发音“yie”,区别不大。
看新闻同期声听到说晋语，我都会特意留意起来，仔细聆听辨别。山西、永年人和沙河人一样，也是把百(bai)读作“憋bie”，数钱时“一憋、二憋”，还有柏树的柏、掰开的掰等都读作bie。阐开说，按照入声习惯，沙河话声母b、p、m与ai合读，部分韵母发音ie，这就能理解和解释为什么沙河话把麦子读作“miede”、把拍苍蝇读作“pie苍蝇”了。类似的入声读法还有“吃药cheye”、“蜂蜜fengmie”、“油漆youqie”等。
沙河话中还有几个特有的习惯。一个是受晋语常常轻读个别词语特点的影响，名词后面的助词“子”，常常发轻声“的de”，例如桌子说成“桌的”、椅子说成“椅的”、筷子说成“筷的”、裤子说成“裤的”等等。另一个明显的、富有特色的习惯是一些形容词组，比如“渴”，形容渴的程度深浅有好几种，一是渴得慌，读作渴嘞慌；程度再进一步，前面缀上“瞎”，沙河话读“歇xie”,瞎xie渴嘞慌；更进一步，瞎xie渴嘞慌嘞怪。类似还有用来形容饿、疼、酸、麻、憋、难受、使、瞌睡等程度的词组用法和读法。
现在普通话里不分尖团音，而部分晋语里还有区分。如“经和精”、“细和吸”，普通话里声母、韵母一样，听起来较吃力。沙河话“精”读作zing，“吸”读作xie，能精准区分开来，这也是方言优于普通话的一个明显优势。
小时候听着二十冶人说话，感觉人家就是标准的普通话，心中充满向往，提起来都是竖起大拇指：“人家天冶人说的都是侉话，正宗普通话！”（二十冶原为天津冶金公司，天冶是简称）。其实这是一种盲从的“向富心理”作用，就像我们经常学香港话、台湾话一样。二十冶人大多来自内蒙通辽和辽宁省，比起沙河话当然更接近普通话。但他们说的也是一种方言，比如，把声母zh、ch、sh读作z、c、s,小张读作xiaozang小藏,严正好读作yanzenghao，没事儿读作meisier。最纯正的普通话，也就是承德的一个农村——滦平县的金沟屯村。滦平话属于北京官话怀承片，也是方言的一种。滦平话音准分明，字正腔圆，易于学习。普通话的确立和推广，除了为便于交流之外，另一个历史原因就是清朝科举考试要求说汉语用韵。
乡音，总能给人心灵的抚慰，总能让人找到前行的动力。
俗话说“狗不嫌家穷，儿不嫌母丑”，何况沙河话也是有正源出处的。晋语使用人群达6300多万，是中华文明的重要发源地，融进了几千年的民族文脉基因，对晋语的保护和传承也具有重要意义。
现在常用的文字大约有3500个，成书于1716年的《康熙字典》收录汉字47035个。也许是过去的文人故弄玄乎，根据方言臆造了许多对应的文字，弄得深邃繁杂。总之，沙河话中土得不能再土的乡音俚语，在《康熙字典》中都能找到相对应的文字和词汇。现整理部分如下：
（前为词义，后为写法和沙河话读音）
馒头——馍馍，干粮（读干类）。
被褥——铺地、盖地。
厕所——茅的。
眼屎——䛐亇蔛cimahu，沙河读chimahu
板凳——杌wu的de。
老婆——媳妇xifu的,连读为秀的。
丈夫——汉们。
油条——麻糖。
水桶——筲shao。
土块——坷垃。
蛮子——蛮的。
堤堰——圪岭Geling。
口水——颔han水。
细软柴草——穰rang柴。
睫毛——眼䁪毛yanzhanmao。
冰雹——冷子。
花生——长果。
蛇——长虫。
蚯蚓——础串chu’chuan。
壁虎——獬唬xiehu或蝎虎。
麻雀——小虫。
膀胱——尿脬suipao，也写作亗脬
肥皂——胰子。
腋窝——胳肢窝。
连襟——条船。
鸡内金——鸡膍胵 jibachi。
碎块——饹馇gezha。
用手指点——厾点dudian,沙河读为duo’nian。
光着身子——裼xi（脱去、露出）着叾du（臀）的，沙河读为shizheduode。
用针缝——大针脚缝叫䌥yin，简单缝叫敹liao。
搁对、凑合——将就。
做事缓慢、磨蹭——厹rou死了，通柔。
折断——搉que折。
滤去渣滓，把液体倒出——潷bi水。
拉肚子——汆cuan㐂xi。
大声吵闹——聒guo嘞慌。
逞强、炫耀——谝pian。
小步跳着奔跑——跋挤儿bejier。
惦记、担心——结记。
蹲下——圪蹴gejiu，谷堆。
故意——专门、单意。
路况不平——戈丁。
一起——厮跟着。
理发——推头。
头发——毛尾maoyi。
来龙去脉——大头小尾yi儿
刚刚——酱酱jiangjiang。
晚上——后晌夜，读作黄夜。
把合拢的东西张开——奓zha开。
修理树木——㪙Kuo树，也读ke。
淘气——嫐nao。
纠缠——嬲niao。
拇指和中指距离——5寸一搾zha。
迟钝、不利索——木楞蛋的。
无法触及——搆gou不着。
擦鼻子——擤xing鼻涕。
车辆调头——斢tiao头。
碎嘴——恴癷debo，亦写作嘚啵。
笔直——直䄭䄭niannian。
往上推——搊chou一下。
向上举起——掫zhou起来。
女人刚烈不好惹——䍍kou。
厌恶，让人心里不舒服——硌応geying。
礼数行为规则——揆程kuicheng。手舞足蹈，动手撕抓——舞奓
wuzha。
厉害、霸道——恶e的嘞。
小口喝——渳min。
游泳——凫fu水。
把绳子拽直——扽den。
馒头发霉难闻——飼気Siqi。
小孩之间吵架、打架——搿呮geqi。
衣服脏，不容易洗净——失䄚shicao。
地里没收干净，再去拣——摎liu红薯。
乱窜、乱跑——出律chulv也写作踀蹓。
立刻——刻立马嚓kelimaca。
空的——房闶阆kelang，普通话读kanglang
不男不女——二尾子eryizi。
打秋千——打悠You秋。
羡慕——眼气。
猜拳——搳枚，亦划枚。
说不清话——兀剌wula。
生瓜——生瓜蛋子。
不行、不好——不沾弦。
收拾——拾掇。
讲面子——排场。
外行——白脖子。
注意、留意——盱顾xugu。
没有能耐、软弱——rangcha瓤茬。
坐享其成，啥也不干——䞍qing等着，䞍嘴饭。
吃饭——啜chuo。
放在怀里——搋chuai。
鞋后帮踩在脚下——趿sa拉着鞋。
种地——耩jiang地。
汗水湿透——溻Ta透了。
害怕——发憷chu。
蒙了、慢了——苶nie了。
水开了——水滚了。
愚笨、蠢人——夯货。
干枯、发皱——枯绌kuchu，沙河读guochuo。
用刀拉开——剺li开，沙河读lie
萎缩或失去活力——圪蔫ge’nian,沙河读geyan。
把纸或布团在一起——握圞woluan
婴儿头顶——脑门囟。
用秤称重——彟yue ,读作yao，或志一志。
用荆条编制放粮食等物——簸箩boluo
捆绑结实——摽biao紧。
一碗面成块了——飥tuo了。
烧得冒烟了——熰ou了。
把袖子往上卷起来——缏bian袖子。
液体在纸上渗透散开——洇yin。
同龄人——一墦fan人。
手脚猛折导致筋骨受伤——踒wo着脚。
加热——馏liu馒头。
前天——前个儿。
昨天——夜个儿。
骂人——噘jue人，沙河发音juan。
用火烘干——烤火烤得煯jie嘞慌。
彩虹——出绛，读ziang。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