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阿勒泰》之后,滕丛丛决定做些什么?

时事   2025-01-09 07:05   北京  

滕丛丛:《我的阿勒泰》导演。

2024年度剧集

它是一个娓娓道来的故事,它是一部不可错过的年度爆款。它没有引入任何喧闹的热门议题,没有设置轰轰烈烈的戏剧冲突,它温婉细腻地呈现远山淡影,保持着轻盈的小体量,却收获了意想不到的大热度。它是一种探索,一次冒险,一个在当下喧嚣之中罕见的奢侈实验。它向人们证明,作者的真诚足以打动观众,轻声诉说也足以引发巨大共鸣
过去大半年了,豆瓣《我的阿勒泰》剧集的小组里,仍在热闹着,将近8000人,还常常“盘着”那8集内容。寻找第一次观看时没注意的细节,从心理学、民俗学各个角度分析剧情,也有人爱上了片子里那个充满人情味的世界,久久停留在美好的景色和情感中,就像沉浸于一段美梦,不愿醒来。
这部周期很短,后劲却很强的迷你剧,开播时豆瓣评分8.5,收官时上升到8.8,几个月过去了,不知何时,它又悄悄攀升到了8.9。不但口碑和播放量双赢,还带火了作家李娟的原著,且让阿勒泰地区的旅游就此火了起来。导演滕丛丛没想到剧集的反响会如此热烈且长尾,作者性表达可以和这么多的观众产生“链接”,这让她在这几个月重新认识了自己——原本计划,如果这类诗意的剧集始终停留于小众,那么以后就在一个小圈层里做文艺的类型。如今,既然自己的喜好可以引发如此多共情,那么下一步,她想试试继续突破,做更商业化的尝试。
有很多人来找她,想要复制“阿勒泰”,滕丛丛都婉拒了。从购买版权到成片长达五年的创作历程难以复制,原著里鲜活的人物和独特的故事气质难以复制,文艺作品恰好切中的时代情绪同样难以复制。它更像是创作者和观众的彼此看见。
“除了粮食和蔬菜,我什么都不关心了”
7月下旬,白色的毡房错落分布在新疆哈巴河县白哈巴景区也根得空中草原上,以“彩虹和布拉克的歌”为主题的《我的阿勒泰》旷野音乐会再次把主创召集在一起,为游客带来一场夏季狂欢,也给剧迷们提供了一次难得的“售后”。
又回到阿勒泰,滕丛丛终于可以松弛地感受一次美景,拍摄的时候压力太大,她没有时间和精力看风景。虽然8集迷你剧体量,用两个多月拍摄已经算奢侈,但仍留有不少遗憾。
例如,她一直心心念念想要在第四集呈现的百万牛羊大转场。拍摄剧集的2023年早春,雪化得晚,剧组可以等风来,等云开,等日升日落,却没能等到牧民转场到夏牧场。滕丛丛还设计过一场巴太接生小马驹的戏,怀孕的马已经找好,却意外提前生产了。
遗憾大概是人生常态,刚杀青时,滕丛丛总琢磨这些可以更好的细节,但是半年后的今天,她觉得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了,剧集播出的效果已经带来很多惊喜。即便再拍一次,也许又会在其他地方留有遗憾。
这半年,不止一个人问过她同样的问题:“《我的阿勒泰》如此成功,能告诉我其中的秘诀吗?”“如果真能有所谓秘诀,真的有人能准确预测市场喜欢什么,那大概应该去炒股。”滕丛丛对《中国新闻周刊》说,“就连身边最亲近的朋友,甚至父母,你猜大家到底喜欢什么,都可能出错,更不要说观众了。”早知道剧集后续收益这么好,她就多要点钱多等几天,等到百万牛羊大转场,不给自己留遗憾。
根据散文集改编的《我的阿勒泰》,在立项之初就是一次小众的、没有任何类型可以对标的冒险。没有模板,没有成功的案例,主创们每走一步都很小心,都摸索着前进,同时忍不住在心中疑问:“这么走可以吗?”
《我的阿勒泰》曾经是滕丛丛的睡前读物,那时她租住在北京一栋老楼的一居室里,每天忙完了可以随手翻开一章,不用前情提要就能读下去,它可以让人忘记眼前这个狭小空间,到草原、戈壁中去,在更大的天地里向往广阔与未知。
“我露天睡觉时,总是会用外套蒙着头和上半身,于是,下雨时,往往裤腿湿了大半截了,人才迷迷糊糊地惊醒。醒后,起身迷迷糊糊往前走几步,到没雨的地方躺下接着睡。”这些从容的句子,哪怕只是看着,都让人感到自由安宁,压力和焦虑似乎都不见了。
这种安宁非常打动滕丛丛。2018年底,她刚刚拍完电影《送我上青云》,收到片酬,就去把《我的阿勒泰》影视改编权买了下来。至今滕丛丛都很感谢作家李娟,自己只有那点不高的片酬,但李娟没有在版权费上有任何计较。
还没等细想如何改编散文,疫情就来了。
当生活回归最基础的本质,她一下子理解了李娟书里的内容:“什么买包买鞋买房买车……除了粮食和蔬菜,我什么都不关心了。”她发现生活其实很简单。当向外寻求的东西不再有用,人自然会向内寻求安宁和自我的满足。改编《我的阿勒泰》的欲望,前所未有地强烈。
滕丛丛找到自己在电影学院的老同学——进入爱奇艺担任制片人的齐康,两人在她刚买版权的时候聊过一次,讨论能否拍成电影,没聊出所以然。这一次,滕丛丛想试试看剧集的可能性,写了一个故事大纲给齐康。2021年底,爱奇艺在迷你剧开发上已经有了一些心得,这个项目被定了下来。相比于传统电视剧,迷你剧的质感更像是一部长篇电影,也正是在信息丰沛的体验里,迷你剧才有了撬动长尾效应的可能。
“在阿勒泰的两个月像做了一场美梦”
电视剧不同于散文,散文可以用一整篇内容描写一棵树,但剧集需要人物、故事和冲突,需要人物群像和女主角母女建立关系网。在这个网中,人物关系、感情可以不停变换和发展,以推动他们遇到自己的问题。这样才会让观众有代入感,和角色共情,去关心他们的命运。
两次去阿勒泰采风,都是很难忘的经历,采风途中遇到一些有趣的人和事,都被滕丛丛放进了剧本。例如男主角巴太的名字,源自在富蕴县遇到的硬汉司机,巴太的人物原型,则是北京一个哈萨克族朋友给滕丛丛介绍的高中同学,小伙子是个兽医,接受过现代教育,分享了不少他的故事。
在采风遇到的人和故事里,滕丛丛看到哈萨克族浓厚的人情味,也看到这个古老民族的传统文化在现代文明中所受到的冲击——接受过现代教育又在城市居住过的年轻人,已经很难再回到游牧民族艰苦、寂寞的劳作中,可老一代人仍然坚持住毡房,赶着牛羊四季转场。就像城市里年轻人与父辈也会发生分歧一样,剥开表象,人类精神深处的困境并不分民族。于是,滕丛丛希望在李文秀母女故事的外壳下,也讲述游牧文化与现代文明,关乎代际冲突,关于人与自然的关系,更关乎人与人之间的尊重。
在阿勒泰这样特殊的地理环境中拍戏,与在工业和产业体系里运作的大制作影视剧不同,无法严丝合缝地按照产业体系去运转,许多重型设备和机械也无法进入这一地区。于是在视觉呈现上,剧组放弃了悬疑剧那样复杂的场景调度和视觉特效,因为“花活”难以实现。取而代之的是真实,没有使用过于复杂的镜头技巧,而是专注于用朴素的视听语言讲述故事,在美术场景的选择上,也注重展现阿勒泰原生态的风貌。
拍摄夏牧场转场时,有个最佳拍摄地叫“那仁夏牧场”,但是道路曲折,开车翻两个垭口,刹车就开始冒烟。有人建议换一片草原,但滕丛丛认为,那仁夏牧场的空气湿度、大气透明度、植被样貌等质感细节与其他草场不一样,不可替代。最后,精简了人员和设备,坚持现场取景,最终剪辑出来整部剧近八分之一的戏量。这才有了夏牧场里成片的松林、自由生长的草、夕阳下的骆驼、远方高耸入云的雪山和倒映少年脸庞的溪水。
在那仁夏牧场,连镜头设计都免了,因为进入自然之后,任何设计反而都很刻意,滕丛丛就随着演员去表演,用一种流动的方式展现夏牧场上人们的生活质感。每一个人和物都成为这片景地中的一块拼图,固守传统却逐渐苍老的父亲、失去丈夫依然用力生活的女人、试图用这片水草发财的外地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迷茫和斗争,他们顽固,然后妥协,自以为是,而后懊悔,直到雪山和草原消化了一切错误,新的东西悄然浮现。
已经杀青很久后,演员马伊琍仍然觉得自己的心没有从阿勒泰离开:“在阿勒泰的两个月像做了一场美梦。”
当初没有人能预料到这部节奏缓慢、偏向文艺的剧集能够爆火,滕丛丛也不认为自己能够准确预测市场趋势。那时,她自己怀揣对大自然的向往,渴望走向户外,去草地上躺一躺,由此激发了拍摄《我的阿勒泰》的想法。她觉得,既然自己需要这样的治愈作品,想为身心寻找一个释放的出口,那么可能也有人有相同的需求。至于这部分观众的规模有多大,就取决于市场和观众的选择。
“单纯地迎合反而很可能难以取悦市场,我拍摄出自己真正喜欢的作品,这个作品才有可能会和更多人产生连接。”滕丛丛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网上有一个高赞评论写道:“因为有了阿勒泰的夏牧场,这是我一生中最明亮的夏天。”
与众不同的女性角色
如果说塑造巴太,还需要具体而明确的原型做参考,那么写出李文秀、张凤侠和托肯这样的女性角色,则是容易的。工作和生活中遇到的诸多女性,为滕丛丛提供了源源不断的素材。也因为本身就是女性,滕丛丛对这个世界有很多看法,都想以角色之口倾吐出来,所以写女性角色的时候,她的创作欲望是茂盛的,写她们的行动或台词也是信手拈来。
剧中的张凤侠,如今被广大网友封为“我们的互联网妈妈”,这也是滕丛丛理想中的女性形象,自由、洒脱,只会一点点哈萨克语,却能在村子里过得游刃有余,不在乎世界上任何人对她的看法,哪怕是女儿。滕丛丛感慨:“如果我妈能像她那样,我都不知道开心成什么样。如果我能活成她那样,我也觉得非常爽。”
在拍摄过程中,滕丛丛看到了网络上有人说,“不许拍爱情戏,拍了就俗了”。理智、冷酷、只爱自己,或许是一种女性的强大,但滕丛丛觉得,这样的描述失之偏颇。在她看来,女性的多情、浪漫、包容、慈悲也是一种强大。所以,张凤侠可以很投入地爱上“捡来的”高晓亮,但当高晓亮威胁到自己的女儿,她也可以马上用枪口对准他。
很多人喜欢剧中一段女澡堂的戏,这也是剧中的一个名场面。镜头一扫,到处都是裸露和湿透的身体,却没有一丝色情和令人不适之感,而是温暖、安全。油画般的质感,让人感到导演温柔地爱着荧幕里的每一个人。在以往的影视剧里,几乎没有呈现过真正的女澡堂,当滕丛丛看到李娟书里的那段描写时,想到的是自己小时候,她也要和家人一起去澡堂,里面有各种各样的人,有唱歌的,有互相搓背的,其实是一幅女性生活画卷,滕丛丛很喜欢记忆中的画面,做这场戏时,就采用了这样的视角。
滕丛丛很反感社会给女性制造的容貌焦虑,所以在浴室里,观众得以看到胖胖的女性、生产过的妇女、文秀那样的少女、张凤侠这种被风吹日晒得黑黢黢的女性,还有像奶奶那样的老年女性。滕丛丛特意安排奶奶带上小卖店里的一个拨浪鼓,在洗澡的时候摇起它,它让奶奶想起过去的自己。奶奶70岁了,漫长的一生里她曾经是女儿、妻子,现在又是妈妈和奶奶,但当她看到拨浪鼓的时候,她已褪去所有的外在身份和衣服,她就是她自己。
浴室这场戏拍摄起来并不容易,虽然只剪了一分钟出来,却拍了整整一天,滕丛丛差点累趴下,它也不对叙事起任何推动作用,但在滕丛丛看来,它就是自己对世界的一个表达,它依然是重要的。
回想几年前拍摄《送我上青云》,那部电影虽然也被贴上“女性题材”标签,但如今看来,滕丛丛觉得那时自己的女性意识全部来自本能。后来在阅读中,滕丛丛逐渐梳理了自己的感受,明白了曾经的委屈和愤怒究竟来自哪里。再去看周围的人,看生活中的问题,她开始从个人走向群体。于是在《我的阿勒泰》中,有各式各样的女性,她们面临相似却又不同的困境,也是在第二部个人作品里,滕丛丛找到了更松弛、更自由的表达,不再以强硬和冷漠掩饰自己对情感的渴望来伪装强大,转而相信,“勇敢不是说我要向世界展示强硬,而是不要被规训,不管你是胆小的还是好胜的,没有好坏之分,直面真实的自己……”。有感情需求并不低人一等,于是,张凤侠和李文秀已经不需要再像盛男那样证明自己,而是自由地活着,渴望爱情,也勇敢去爱,不爱了就拉倒。
这样鲜活、有性格的人物,大大丰富了中国影视剧里的女性形象。凑巧的是,在今年的大银幕和小荧屏里,出现了一群与众不同的女性角色,且都出自女导演之手。《热辣滚烫》 《出走的决心》《我的阿勒泰》 《好东西》……从年初到年尾,集体“上桌”。
一部没落,滕丛丛把这些电影都看了,都喜欢,她记得在电影院里被《出走的决心》感动到哭得话都说不出来。滕丛丛非常期待行业内能有更多女性出现,哪怕作品不够尽善尽美,哪怕大家对很多问题的见解不同,也没关系,先说出来,才可能讨论,观众也可以自己去选择喜爱的口味,就像有人喜欢诺兰,有人喜欢大卫·芬奇。她认为,真正的女性题材影视剧就像是一片刚刚开垦的荒野,仍有大量潜力未被挖掘,需要继续耕耘与探索。
滕丛丛并不讳言,做导演,就是想要话语权。下一部作品正在策划,第一主角仍然是女性,题材可能更商业,包含悬疑元素。如何运用自己的话语权,除了影片内容,她想先从改善自己的摄制组环境开始,先把自己一亩三分地搞好,建立一个可以平等沟通、好好交流的剧组。
《我的阿勒泰》这本书仍然在持续给她力量,也许正是因为滕丛丛自己从中获得了力量,才得以又将其传导到观众那里。书中的人生观不管折射出来放在张凤侠身上还是整个剧集上,滕丛丛想传达的都是那种自由、豁达、不被别人眼光和评价束缚的人生。
也许不止女人,而是每一个人,都应该尝试放下捆绑与桎梏,走到更广阔的天地里去。也不该只有优秀的人和强势的人,才值得被好好对待。生而为人,在这个世界应该有自由选择如何度过自己一生的权利。就像张凤侠说的:“啥叫有用,李文秀?生你下来是让你服务别人的?你看这个草原上的树啊、草啊,有人吃有人用便叫有用,要是没有人用,它就这么待在草原上,也很好。”

发于2025.1.6总第1171期《中国新闻周刊》杂志

杂志标题:《我的阿勒泰》:走到更广阔的天地去

记者:李静 (li-jing@chinanews.com.cn
编辑:杨时旸

运营编辑:王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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