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春雷
接到乡下堂弟的电话时，城市已经暮色四合。堂弟说：“我现在和俺大娘正打着手电筒，在坡上找手镯呢。”母亲在旁边紧接着说:“今儿个我到地里揽棒槌子，又刨了一块地打算种麦子，手镯不知啥时从手腕上溜下来，找不到了。”语气里，满是懊恼。我让母亲赶紧回家，丢镯子是小事，甭着急，天这么黑，不好找，明天我回去找。
“棒槌子”，是玉米；“揽”，是从人家收获过的地里寻找遗漏的庄稼。七十多岁的母亲，在家闲不住，收完自家的庄稼，每天都背着袋子去田野捡漏。
第二天中午，在田野见到母亲，她正躬着身，在一堆玉米秸秆中来回翻找。听到我的喊声，直起身来，笑，却笑得很勉强：“天蒙蒙亮我就来找了，没找到。”“找不到就算了吧”，我说。可母亲却说：“这是人家妮儿送我的。再见了我，我咋说啊。”我和母亲打趣：“人家小妮不在意，有可能还会送你一只金手镯呢。”母亲回答我的，是“唉唉”。
对母亲来说，这只手镯意义非同寻常。是她的准孙子媳妇——我未来的儿媳送给她的。夏天时，儿子带着他的恋人从遥远的南方回来，女孩乖巧懂事，见到母亲的第一面，就亲昵地喊着“奶奶”，将银手镯戴在了她手腕上。
那段时间是母亲的高光时刻。她的小孙子，我的儿子，从南方领了她的准孙媳妇回来，在村里引起轰动。村子不大，出现一个新鲜面孔，且是南方的姑娘，很快就会人人皆知。她的大孙子，我哥的孩子，刚刚结婚，婚礼办得热热闹闹，村里谁见了母亲，都称赞。
那些日子里，母亲驼着的背似乎比以前直了些，脸上沟壑般的皱纹那么深，却掩藏不住笑意。幼时丧父，未及中年丧夫，命运总是将最残酷的一面展示给母亲，而现在，终于肯让母亲看到人生美好的那一面了。
可现在，手镯却丢了——尽管在我看来是小事，但在母亲心里，却是大事。
我帮母亲找，沟坎上，地堰上，杂草丛里，玉米秸秆下。母亲揽棒槌子，走过了大半个田野。这如大海捞针。但还是要找，这是目前唯一能宽慰母亲的事。
母亲一个劲唠叨：“揽了一秋棒槌子挣的钱，还不够掉的这个手镯的钱，唉……”我赶紧劝：“账不能这个算法”，又说，“揽棒槌子这活是绝不能再干了……”母亲不语。以前我说自家地里的庄稼收回来后，不要去揽棒槌子了，在家歇着。母亲却总是说，揽棒槌子不累，是锻炼身体。
是田野藏起了母亲的镯子。田野会在某一天归还母亲么？不知道。
这次寻找，无果而返。回村的路上，我想，田野不归还，我来替田野归还吧。不久后的一天，我会将一个手镯捧在母亲面前，就说我到野地闲逛时无意间发现了这个手镯，母亲一定会半信半疑，问我是不是买了个新的，我会说咋是新的，你看，上面还沾着泥巴呢。母亲还是会怀疑，但眉宇间蹙着的皱纹肯定会舒展一些。
这个手镯是不是原来那个手镯，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那一刻，母亲因丢失手镯而一直自责懊恼的心，多少会得到一些宽慰，这就足够了啊。丢失的只是手镯，永不丢失的，是爱。
曹春雷，省作协会员，在《山东文学》《四川文学》《人民日报》《扬子晚报》《广州日报》《新民晚报》等刊物和报纸发表过作品，多篇作品被《读者》《青年文摘》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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