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投中网 (ID:China-Venture),作者:董师傅,原文标题:《朱总一条朋友圈|Findme》,题图来自:AI生成
各位好,今天聊聊DeepSeek,起因是前些天晚上看见朱总的一个朋友圈,当晚就说让同事给我留个微信位置,第二天聊聊,结果晚上一琢磨又睡不着了,昨天又垮了一天,今天才录。晚上真的,少动脑子,放过自己。
那么朱总发了啥?他和所有人一样,最近都在刷屏DeepSeek的各种应用。前几天晚上那条朋友圈,是转发一个小红书的帖子,原文我念一下。
“简直不敢相信这是AI回复的:真正值得警惕的不是机器通过了图灵测试,而是人类正在主动向机器的标准靠拢。当短视频编剧们批量生产「三秒必反转」的剧情模板时,当网文作者依赖「爆款公式生成器」时,这种异化可能比任何AI都更接近图灵测试描绘的噩梦。”
——这里冒号后边那段话应该是小红书帖子里的内容,而这段内容,是有人问DeepSeek你是否通过了图灵测试的回答的节选。
有点绕,我解释一下。就是有人问DeepSeek你通过图灵测试了吗?就是说,如果把DeepSeek和一个真人摆在一起回答问题,人类能分得清楚吗?然后DeepSeek的回答是先讲了一些和人类回答的区别,然后提醒说,你们人类应该警惕的不是能不能通过图灵测试,而是应该警惕异化的问题。朱总对这个帖子的评价有两个:一个是刚才说“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第二个是说,他开始相信这是意识了。
好,这是我们今天话题的切入点。按照惯例先讲结论,也分两点:第一,AI产生意识这个说法,我不同意。第二,DeepSeek说“真正核心问题或许不是机器能否思考,而是人类是否愿意相信”,这句我同意。
一个同意一个不同意。这是我的结论,现在我们来推这两个观点,这两点在我看来是一码事。我们从异化这个点开始聊。中国人接触这个词就是从马克思来的,原文是德语,但我查了一下,这个德语单词也是译词,是从拉丁语和希腊语来的,原词意有“他者化”的意思。在马克思那里大概也是这个逻辑,就是原本属于人或者人创造的东西,变成人的对立面,简单说人被人创造的东西控制了。
这一点很好理解。大家也都看得到,通常我们会认为,咖啡店情绪崩溃的店员、被算法困住的外卖骑手,都是被异化的对象。但异化的定义本身比我们认识的更普遍一些,它分四类。
1. 劳动产品异化:劳动者在生产线上往往只能生产产品或者服务的一部分,从产品或者服务中再也看不出是哪个人生产的,资本家从生产线中榨取了工人的剩余价值,将其粉饰为经营的利润。
2. 生产过程异化:工人变成了机器,只是单调重复着无意义的动作。劳动不再是自由的、创造性的,而是强制的、自我折磨的。劳动变成商品,就有了可以被资本家随意定价的基础。
3. 人的本质异化:马克思认为人的本质就是劳动,而在资本主义生产过程中,劳动对工人来说变成了仅仅是外在于自身的东西,体会不到身为人的主体性。
4.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异化:在工厂里的生产关系使得工人之间的关系从紧密连接变得疏离,工厂里的人们只是为了工作的目的而在一起工作,失去了原有的社会连接。
但其实现在的异化比100多年前马克思看到的更往前走了几步。主要是科技进步带来的社会变化。
我前几年买过一本书叫《噪音与资本主义》,这书是个独立出版物,是一个叫撒把芥末的独立音乐厂牌发的。这里噪音指的也是噪音音乐。这书不是乐评,写得很哲学,很理论,音乐的部分我们后边谈,先说资本,我挑我能读懂的摘一段:
在某种程度上,任何活动都成了生产性的(甚至连失业也是)。不存在非生产性的劳动,而且,大部分人类活动也都要表述为“劳动”。比如,艺术家会谈论“我的作品”(my work)什么的,比如,在为我们自己生产着“符号价值”的时候,我们的消费活动也在回路上的某个地方生产着剩余价值。(资本早就学会把“收入”转化为生产性资本了。)
资本的实质吸纳,把我们每个人当作“增殖代理”、当作循环与变形回路上的转换点而动员起来,它在这方面,和资本所大力投资的传播媒介(参见马克思对铁路的论述)平行发展着。从烽烟信号到邮驿系统再到景观,关于传播的“感觉生理学”,逐渐变成了抽象操作规范、微观质询和预制角色的载体。这不是什么新闻了,但是,这说明,我们的情动-倾向本身,已被打造为生产性的。
“情动劳动”的概念,特别愿意呆在劳动过程里面,所以,是从工人运动(the workers movement)中引出了它的谱系,它并未认识到,我们的身体,它们的感觉隔膜,是如何变成了被媒体工业的信息和潜意识的诱惑所过度刺激的地点,也变成了把我们本身当作“转换点”而维护着的关键地带。正如乔纳森·贝勒(Jonathan Beller)所说的:“贸易不只是钱和物的运动,它是资本凭借感觉中枢而产生的运动”。我们的感官在劳动。
这段话简单理解,就是资本大力投资的科技比如互联网,让我们所有的行为都异化为劳动生产了,我们看一段视频、点一个外卖,是消费,同时也在产生劳动价值,都能算成钱。甚至进一步可以认为,我们的感官也在劳动,看什么听什么吃什么全是劳动,全都能算成钱。
这是对异化是怎样发生的一个论述。
但DeepSeek说,相不相信是异不异化的前提该怎么理解?
资本这边,是说问题不在于资本主义有没有异化人类,而是你相不相信资本主义是终局,你相不相信你被生下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最终目标是“挣更多的钱”,或者是其他形式的“向前、向上”。我们现在很容易认为人生来就应该如此,所有物质上财富上资源上都应该向前、向上,多拿多要。
但其实王德峰讲过,中国本来是不可能诞生资本主义的,他讲的大概是一套地理决定论,就说资本主义诞生在欧洲,是因为要殖民要融合,不同家族种族融合就要用一套契约精神,那人和人凭什么达成契约并且遵守呢,是因为他们找到了一个上帝,你也和上帝签约了,我也和上帝签约了,那么咱俩之间的契约,就可以互信了,有一个三角形关系,很稳定。
但中国人没有上帝,中国也不需要非得融合,一方面是传统社会一直是家族、熟人社会,另一方面,中国这么大,合不来就走,退一步海阔天空。
我不是想说中国的儒法道这些学说有多好,资本主义有多坏,我们是谈问题,不要上价值,上价值这问题就没法谈了。我们这个栏目是矫正世界观,不是衡量价值观的。
所以仅说现在,我们很多观念是已经被异化的结果。你生下来不是为了劳动生产而诞生的,你要多赚钱这是资本主义教给你的。所以我的意思是,虽然我们不能摆脱异化,但至少要对此有觉悟对吗?
DS讲的是同一个问题。说问题不在于AI机器能否产生思考,不在于AI产生思考以后会不会异化人类,而是你相不相信他。如果你相信AI能和人类一样,其实就是相信人类能和AI一样。你认为人生就是可以被机器计算的,人是纯理性的产物,那么就现今世界上没有哪个人类在理性、逻辑上能打败AI,那么AI确实值得你信赖,当它作为一种技术能接管你的全部生活的时候,就可以异化你。
有没有必要抵抗异化呢?
前几年有这么个事,大概是张颖去一个餐厅吃饭,发现服务员不给点菜,让他自己扫码,他就说这不是强制索取我的数据吗,就发了个微博。然后一堆人批他,说你做风险投资挣的就是数据的钱,现在还反对上数据了。
这个我觉得就很有意思,你如果单纯把张颖看成一个风险投资人,那他抱怨的东西,确实逻辑不自洽,但如果你把他当成一个个人呢?个人有没有权利抱怨数据滥用?那资本主义下他的社会分工是投资人,但是否资本主义就定义了人的全部呢?人能不能在社会分工、职业、谋生之外,还有一个独立的人的权利?骂他的人是认为他没有异化之外的权利吗?
我不是要主张坚决消除异化,我是认为应该抵抗异化。就好像共产主义没有实现的条件,但不妨碍使用马克思主义的思想资源,消除异化也是不可能的,尤其是资本主义市场经济搞了几百年。我也不反对现在大家努力工作,认真赚钱。我认为我们应该关心的是保留主体性,我不是资本的工具,资本是我的工具,挣钱的工具,我想用就用,不想用的时候就不用,这叫主体性。
投资这个行业里,我为什么老说我是朱蜜张蜜,因为我觉得朱啸虎和张颖尊重自己作为人的主体性,这不多说了。
那我们要问了,有没有办法抵抗异化呢?
我可以举一个例子,就是刚才提到的噪音音乐。但那本书不知道塞到哪儿了,这一段不掉书袋了,就按脑子里的印象聊。首先我刚毕业那几年,听音乐还听得比较多,你知道小时候听摇滚乐的人长大了还在听的话,大部分就几个方向,爵士、古典、实验。其中噪音音乐是实验音乐的一个大类,你可以理解为基础就是收音机白噪音为基础素材的音乐,一般你去看音乐标签的话,都是跟即兴、实验这些挂钩的。
大概十几年前,地安门秋栗香后边胡同里有个livehouse,叫小萍俱乐部,也叫XP,小萍的缩写。这个小萍我印象里算是跟以前五道口D22是一脉的,但更实验,D22以前那些朋克什么好像没往这儿走,反倒是玩噪音实验的场子。我去听过一次,台下也没几个人,台上表演者指不定带什么东西上台,你可以想象一下,一块玻璃、一把破琴、一根鞋带、一把锤子都有可能。
我其实听实验音乐没能入门,当时去听的主要目的是装X,前几年张楠有一次突然发我一个陈丹青的视频,视频里陈丹青说他从小就装X,张楠说这不就是说你呢么。这也没错,我现在知道了,按照苏格拉底的说法装X就是激情,超越激情,想证明自己比别人好的愿望,人类灵魂的三分之一,其他两个是欲望和理性。回来说噪音,当时确实听不懂,你知道实验和即兴的表现形式,但不知道它在表达什么,而且确实难听。
但现在我懂了。那本书也讲清楚了这一点。就是一般的音乐我们是当商品、产业看的,所以他有一个资本主义定义出来的生产流程。从创作、制作、发表、宣传、销售、再创作这么一个工业流程。当然后来唱片店没了以后多少有变化,但大逻辑没变。
但噪音音乐其实是在抵抗这一点,因为首先它没旋律,这一点就反抗了音乐产业对旋律的定义,再一个它是实验音乐,是即兴的,那么它又反抗了必须完成创作之后才能制作和表演的生产规则,所以那本书的论述,也是循着这一点来的,噪音音乐本身就是对资本主义的一种抵抗。
这跟爵士乐有点像。本身爵士乐就是黑人音乐家在小酒馆里拿着小号萨克斯钢琴随意玩出来的,但要不说资本主义统治了人类现代化进程,它连爵士乐这么难产业化的东西都能囊括进来。当然你说跟噪音比的话,爵士本身还是受众基础好一点,流行音乐是几个小节重复,爵士不重复,但起码每个小节里边都是旋律,噪音可没旋律,把能打破的全打破了。听噪音音乐感官上需要忍耐,是一个对抗过程,不是享受的过程,这从刚才那段描述来说,这也是在抵抗把感官异化成劳动。
当然你可以说它是不可能完全抵抗的对吧,小萍俱乐部也要交房租,你去看演出也得花钱买票,但至少它在能做到的层面做出了抵抗,这是噪音音乐的社会价值。我倒不是要推广噪音音乐,我自己也不听,我只是以此举例,帮助大家理解抵抗异化有可能是这样一种形式。
此外还有一些形式,比如前几年我去见沈黎晖,他就讲说摩登天空会养着一些做世界音乐、小众电子乐的艺人,明知道要赔钱,还要给他们录唱片,他自己说这是情怀对吧,但我觉得这也是抵抗异化的一种形式——资本不是目的,音乐才是目的。这是包括沈黎晖在内的很多人喜欢讲艺术文学音乐是人类最后的堡垒,我认为这些话都是在谈抵抗异化。
以上这么多,我是想说,异化不稀罕,也不特别可怕,它一直在发生着。资本是人创造出来的,它已经很大程度上异化了人类社会,原因正是因为我们相信资本这一套观念对吧?AI也是人创造的,如果它也可以异化人类的话,那么一定也是因为你相信它。
另外一个题外话,前天投中发了一篇DeepSeek的稿子,里边写了一位投资人的朋友圈,说“DeepSeek若能保持private company to build public good的纯粹,这种优美是稀缺的。”这句话我没记错应该是汪天凡说的,汪总说的还是美感,但其实这背后有一句没点出来的问题,也是大家一直以来潜在的担忧:AI会不会独立于资本存在?
尤其是当大家意识到AI训练有可能不需要那么多钱的时候。是不是意味着,以前我们把AI放在资本之下去理解,认为它和消费、互联网是类似的存在,是赛道,但现在AI是不是正在证明一种可能性,它并不是存在于资本之下的,它真在拒绝被资本异化,它甚至会不会是存在于资本之上的?
扯远了,一点下算了,回来说AI和人的关系。AI异化了人类,能统治人类吗?能取代人类吗?
首先能不能统治人类我不知道,但异化一定是统治的前提,你要相信谁是未来,你才会跟着谁走,谁才可能获取统治你的权力。所以不全盘接受人工智能异化,我认为挺重要。
但我也不认为人类可以完全避免AI的异化。比如理想情况下,我们说可以把理性相关的工作全部交给AI,从理解中解放出来,但这基本不太可能实现。因为全人类从来不是一个共同体,人类社会一直是分化的,就好像资本一样,要么一部分人掌握资本,异化另一部分人,要么全人类一起接受异化。AI也一样,要么掌握在一部分人手里,异化其他人,要么大家一起被异化。
回来说,AI取代人类,我认为目前不可能。此外也正好回应一下前边朱总他们关于“意识”的说法,我认为从概念上说,认为AI的思维、思考能力超群是没问题的,用理性和逻辑进行生产也超乎想象的厉害,但我觉得不太好说这就叫意识,因为我没发现它有感性能力。
就是你按康德的认识论说,人的认识过程分感性、知性和理性三个阶段。知性和理性都是要依赖思维的,这两点AI或许能做到,但在此之前,人们首先是通过感官来接触外部世界,观察、感觉和体验感官所提供的直观信息。这些感性经验是人类认识世界的基础——人工智能是没有的。
此外还有一个,就是人有社会属性,AI目前没有。人是有社会身份的,我之前常说的你是谁的儿子谁的母亲谁的下属谁的领导谁的同事谁的同学,这个是人的社会身份,是你认识自我的基础,你的三观都是由此而来的。
人工智能,你能相信它有独立的价值观、人生观和世界观吗?
具体到实践中,DeepSeek现在主要是生产文本,那我们就谈写作。这一点上,可以把文字作品简单分成文学和非文学来谈。我知道现在很多网文或者通俗故事类的作者都在试着用AI写东西,我的同事写文字报道也在试着用,多少是用得上的。但我想说的是,这是从具体用途出发的写作类型,就是规定了我想表达一个理性之下的具体的议题,它可以从逻辑、技巧、结构上给你一个高水准的答案,但我不认为它有进入文学的可能性。
我见过小红书上有人用DeepSeek写波拉尼奥博尔赫斯风格的小说,但那生产的是文本,不是文学作品,因为它没有作者,文学理论里有一个很重要的理论工具是集体无意识,它是心理学概念,无意识就是潜意识,但在文学上被广泛使用。
最典型的就是谈不同年代和社会中文学作品里的神话故事,比如典型形象是少年英雄还是恶龙?是诸神黄昏还是开天辟地?这都是那个社会里人们集体的潜意识的反映,这种作品只能由生活在这个社会里的人们写出来,而不可能诞生于某个脱离社会之外的非人类智能去写。这也是我不同意AI有意识这个说法的原因,没有任何根据显示AI有可能具有和人类一样的潜意识。
或者再举个简单的例子,就是B站杨宁老师在课上讲的莫泊桑的小说项链。一个年轻女性因为虚荣借了一条项链去参加舞会,丢了项链,花了十年去攒钱赔偿。这就是19世纪末的法国社会的集体无意识,它在观念上指责的是虚荣。你放在21世纪现在中国,里边有大量的表达不符合今天的社会无意识,比如:虚荣算什么问题?谁不虚荣?年轻姑娘虚荣点怎么了你还专门写小说讽刺?反而她是多么诚实?丢了东西就赔,花十年去洗衣服也要赔?这是多么可贵的人格?
这是文学理论里讲的集体无意识。你能相信AI存在于人类社会里,它能获取这些存在于真实生活中的无意识吗?在这个意义上,人类的创作是不可能被取代的。这是用文学举个简单的例子,其实艺术领域其他类型的创作也是这样,从人类出发的,不以消费、商业为目的的艺术创作,不会被取代的,至少现在看不到可能性。
今天谈的有点抽象,总结一下。我主要想讲的是一个“相信”的话题。前天投中的文章,最后一段不知道哪位作者写的,说要相信故事,通过DeepSeek重建信心。我也同意,但我想说的是,我们可以相信通过AI可以让未来变得更好,但我们不应该相信人类可以被AI取代,而这里边最重要的是“相信”,还是那句话:
如果你相信AI能和人类一样,其实就是相信人类能和AI一样。
如果你认为人类能简化为AI,人类的存在意义只在于资本、计算、科学、理性,这才是最大的威胁。
不要迷信理性,不要迷信AI,不要迷信道理。
DeepSeek真是理性王者,我没见过谁讲道理能讲得过DeepSeek的。但我们听了太多道理,仍然过不好这一生。这不是大家早都知道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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