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米
作者:段克琪
因为母亲的哮喘病,在我大概七八岁时,家里已经很困难了。那时候,生产队早已不按人头分口粮,而是按工分分口粮。母亲拖着病体挣一点弱劳力的工分,跟家里有四五个人,其中就有三四个是壮劳力的家庭比,我家分到的粮食简直少得可怜。别人家用箩筐挑,要挑十几趟,而我家用几个背篓两趟就背完了。看着墙角小小的一堆稻谷,母亲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母亲说这些计划着吃只够吃半年,还差着半年的口粮呢。
家里口粮够不够,我们这些小孩子好像也不知道着急。我们每天放学去找猪草时,依然用花布手帕包一个小饭团去当零食吃,只不过发现甑子底的米饭越来越少了。米饭上边那一层包谷饭实在是难以下咽,很多时候,我们兄妹几个把米饭抢完,宁愿饿着也不想去吃会梗喉咙的包谷饭。到后来,饭菜一端上桌,母亲就要帮我们把掺着一半包谷饭的杂粮饭舀好,要求我们必须吃完,而父母亲吃的都是纯包谷饭。都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即使已经很会节省了,我家依然缺粮。
其实做包谷饭的包谷,也不是我家从生产队分得的,而是大姨妈用马驮来借给我家吃的。要等来年生产队再次分粮才还,或者是不还。那些年,大姨妈就一直照顾着我家。随着包谷一起送来的还有很多洋芋,洋芋是大姨妈送给我家的。那几年,我家饭桌上主要的吃食就是酸辣洋芋汤泡包谷面掺饭。同时期在帮我家的还有我三孃,我家只要没有粮食了,就带信让我大姨妈赶着她家的马驮包谷来给我家吃,米就去三孃家借。母亲每天要准时去生产队挣工分,所以去三孃家借米的任务,就成了我们兄妹几个的事。
去三孃家借米,其实我们是很高兴的,原因是三孃家可以吃的东西有很多。三孃家菜园子里有一丛甘蔗,房子后面有一棵秤砣梨,还有每天晚上火塘上架起铁三角炒的油汪汪的猪油饭。在缺衣少食的童年,这些美食是我们无法拒绝的巨大诱惑。
为啥我家要选择去嫁在小村子里的三孃家借米是有原因的。那几年大村子里人多地少,粮食不够吃的人家占一大半,大多数亲戚面对我家的窘境也是爱莫能助,唯有嫁在山区的大姨妈和嫁在小村子里的三孃,才能帮我家渡过那几年的粮食危机。
从我家村子去到三孃家村子,对于那时候又瘦又小的我们来说,还是有很多困难的,要“闯三关”。第一个关是路过一个有着大山洞的村子,山洞里住着一个手有残疾、蓬头垢面的女人。她不骂人不打人,但是那时我们莫名其妙的怕她。看见她在山洞口坐着,我们就不敢往前走了。要远远地站着、看着,直到有人经过,我们才赶紧跟着一起过去。快到三孃家村子的地方,还有要经过一个小村子,只有四五家人的样子。这个小村子更恐怖,村子里有一个疯女人和四五只恶狗,去三孃家的必经之路就是要从疯女人家院子旁边过去。我们一般是要提前找好称手的“兵器”,比如路边捡的小木棍、小石块啥的。握着临时“武器”,我们也不敢直接就过去,还要找一个墙角躲起来。说躲也不是真的躲,而是故意鬼鬼祟祟的让村子里的狗发现我们。那些狗对着我们狂吠,但是它们也不敢过来,双方要对峙几分钟。这时候如果家里有人,听见狗叫就会出来呵斥那几只恶狗,结果每一次都是那个疯女人出来把狗骂回去。疯女人是借米路上必须要闯的第三关,等疯女人把她们家狗骂回去后,她就站在她家院子的篱笆墙旁边,直愣愣的盯着我们,每一次都能把我们盯得后背发凉。实际上那个疯女人也从来没有对我们做过什么,但她只要用那双无神的眼睛扫过来,我们铁定就要四散奔逃。后来才知,其实那个疯女人是一个很可怜的人,她嫁给邻村的一个男人,一年后生了一个儿子,可没过几个月,她儿子就生病死了,她男人就狠命地打她,后来她就疯了。她的疯病不是会打人骂人的症状,她最多就是会自言自语地说一些别人听不懂的话而已。
去到三孃家村子,很多人都认识我们兄妹几个,因为三孃家有个大我一岁的表姐,她是她们村里的娃娃头。那时候村子里遍地跑的娃娃多,她们一看见我们,马上就围过来喊:“留换家表妹来了。”我表姐乳名叫——留换。我小时候想着三孃给表姐取这个乳名,会不会是想把表姐留下来养大,然后给表哥换一个媳妇儿。我也这样问过表姐,结果被表姐背着人收拾了一顿,后来就没敢乱问。反正那年月的小娃娃都有一些奇奇怪怪的乳名,我们村子里还有叫狗宝、马剩、疤拉的小娃娃呢。
留换表姐不愧是她们村子里的娃娃头,很会玩,我喜欢跟着她遍村子疯玩。她会爬上村口池塘边那棵高大的柳树,用两副皮挑拴成一个长长的秋千。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坐着,两三个小孩子在后面使劲推,秋千高高地飞出去,越过大半个池塘又飞回来。我生平荡过最吓人的秋千就在那里,身体随着秋千飞出去的瞬间,感觉灵魂也从身体里飞了出去。十多圈荡下来,吓得双腿发软,根本站不稳,虽然胆怯,但是也很刺激。
在三孃家吃喝玩乐一天,晚上还吃了香喷喷的猪油炒饭。第二天一早,三孃在上工前将我们的小背篓装满米,并让表姐送我们过有疯女人的那个小村子,我们才告别回家。
回家的路最是漫长的,肩上的背篓里装着沉甸甸的米,走一小段路就要把背篓放下歇个脚,五六公里的路,歇了无数次。走了两个多小时,接近家的几百米,实在是走不动了,就坐着等母亲下早工来遇我们。我们去借一次米,实际上也就是背回来十五六公斤米,掺上包谷面和出芽麦子面做的麦果饭,只勉强够吃半个月。这样就等于我们每两个星期的星期六那天,都要去三孃家借一次米。借米的路,我们从七八岁走到十三岁那年包产到户才结束。记得包产到户时,生产队上有人冷言冷语地说:“分田到户么,有些人怕真的要饿死了。”但是从那以后,我家的粮食就够吃了,甚至在还清欠下的粮食后还有余粮。
真正解决温饱问题也才三十多年的时间,每当想起借米、背米的经历,我就要在女儿面前念叨一番,生怕她们这一代人不知道艰难穷苦,不会节约。不小心念叨多了,女儿不耐烦的怼我一句:“知道了,知道了,你们那会儿吃草根、穿树皮,你们小时候太惨了。”我顿时无言以对,是啊!被追着喂饭长大的娃娃,怎么会想象得到我们童年时的苦难,那一段时光已经成为历史,希望以后的孩子们都衣食无忧吧!
来源:富民县文联
编辑:赵珺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