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雪涛写中篇小说《不间断的人》,最初是因为一首歌,歌名叫Puff The Magic Dragon,歌里唱的是一个小孩子和一条龙的故事。起初,孩子和龙形影不离,他们驾着一条小船乘风破浪,所向披靡。所到之处,国王和王子都会向他们鞠躬行礼,海盗也会降下半旗致意。然而,龙的青春永驻,孩子却日渐长大成熟,他不再能被自己的幻想取悦,终于有一天,他离开了那被虚构出的、有魔法的龙。龙失去了他的朋友,也失去了勇气,它再也不去玩耍,从此低垂着头,哀伤地躲进了它的洞穴里。“我一定要为这首歌写个小说。”双雪涛从2019年下半年动笔,前后写了5个月,完成了他初稿历时最久,也是所有中篇小说中最长的一部《不间断的人》。小说讲了两个侵占了人类肉体的AI,邀请或说威胁一位小说家去写一个叫《一条龙》的剧本,剧本的主人公必须去将一只龙头搞到手,因为这个曾经遗失的文物属于一条真正的龙。AI们认为这样就可以复活他们曾经在现实世界中杀死的一条龙。故事中的小说家知道文学的式微,他曾经在他的大本本上写过:“小说家就是在沙漠里找水的人,殊不知沙漠之外早已经是繁华城市,水,一拧就从水龙头里源源不断地流出来。”纵使这样,在双雪涛的笔下,连做梦、欺骗、驾驭肉身都已习得的AI想要一个像样的故事,一部虚构的艺术品,还是要请小说家出手。作家双雪涛(蔡小川 摄)这是小说家的傲慢还是担忧?双雪涛说,都有。他觉得AI目前还停留在处理信息的阶段,如果要写一个故事,它们只能用已有的数据搭建。但是人的思考机制是完全不同的,在处理信息之外,和他者产生的情感、具身经验等感知AI无法替代。小说中的两个AI虽然也获得了肉身,但他们没有经历过离开母体后的漫长成长,他们在短时间内被信息浇灌,极速发展,也因此有了滞后于人类的地方。就说小说中三位一起吃瓜,小说家吃了一口,生的。AI把剩下的全都吃光了。小说家忍不住说,这瓜是生的。AI抬起头,“是吗?生的吗?我觉得很好吃,汁很多,很新鲜。你说的生的意思是它没有衰败吗?”小说家一时回答不出,想了想说,不是衰败,是在生和衰败之间有一个临界点,那个临界点就叫作甘甜。AI拍手说,说得好,不愧是语言的行家。小说家说,这不是语言的行家,这是一种认识。这只是一方面,写小说时双雪涛始终在思考的问题还有关道德观念:人所具备的道德观念是怎么习得的?是依靠父母的教育,通过不断地学习知识,还是天生就有?AI能习得道德观念吗?他说:“这是我没有想明白的事。AI擅长处理信息,那么当你让它记住某个信息、某种做法是错的,它就拥有道德感了吗?我们的道德感有时就来自一种身体的反应,比如一件事情使你感到痛苦、看到某样东西你甚至想要呕吐。”在小说里,AI们迅速进化,暴力也变成了他们的一种游戏,他们杀了龙。但很快,连杀戮对他们来说都变得非常无聊。最终,他们有了一点点道德困惑,他们想要赎罪,想改正错误,把龙复活。“如果AI进化出道德,它们愿牺牲自己去完成一件事,那将是非常可怕的。宇宙中还没有什么生物能像人一样为了某种精神层面的东西牺牲自己。”在双雪涛看来,赎罪的心态和虚构的能力都是独属于人的东西。至于为什么小说的题目是《不间断的人》,也与人的独特性相关。他解释说,人是一个不断变化的概念,这个概念在古希腊与今天不同,在今天与未来也不尽相同。前不久,双雪涛的膝盖在运动中受伤,做了手术,医生从他大腿中取了一根肌腱代替断裂的韧带。这让他更切近地思考了人的改变,人与机械的结合,与人工智能的结合,这些都会是即将刷新人的概念的现实。“人在不间断地向前走,不停地变化形态。当你的形态、你的零件、你的外形,甚至你的思想都在跟科技的发展产生很大关联,那么人之所以为人的核心是什么?这是我想要探讨的东西,所以,我的小说讲述了一个大家去寻找‘核心’的故事。”双雪涛为《不间断的人》写过一篇创作谈,题目叫《写作十年》。从他最初开始写小说到那篇文章落笔的2020年,已经过去了整整十年。“回望这十年,我几乎没有休息过,从《翅鬼》开始,到《不间断的人》,休息最久没有超过三个月,中间有写坏了没有发表的,有开了头没有写完的,也有写完之后不知道存在哪里弄丢了的。我听信过不少建议,也对很多废话不屑一顾,我曾经非常笃信只要努力,就可以获得奖品。今天我可能会想得更多一点,很多时候人有运气,成王败寇,上诈而下愚,结果有时候不包含任何道理,只是多种因素作用的一个小小的节点。如果不能理解这一点,所有稍有所得的人都把功绩揽到自己身上,也就不能明白自己除了技艺之道,还有某种责任,责任不一定要全部倾注在小说里,也包含着小说之外的行为,所谓诚惶诚恐,莫敢忘之。”《编舟记》剧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