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雪涛:赎罪的心态和虚构的能力独属于人

文化   2024-07-22 12:12   北京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人在不间断地向前走,不停地变化形态。当你的形态、你的零件、你的外形,甚至你的思想都在跟科技的发展产生很大关联,那么人之所以为人的核心是什么?”


记者 | 孙若茜

双雪涛写中篇小说《不间断的人》,最初是因为一首歌,歌名叫Puff The Magic Dragon,歌里唱的是一个小孩子和一条龙的故事。起初,孩子和龙形影不离,他们驾着一条小船乘风破浪,所向披靡。所到之处,国王和王子都会向他们鞠躬行礼,海盗也会降下半旗致意。然而,龙的青春永驻,孩子却日渐长大成熟,他不再能被自己的幻想取悦,终于有一天,他离开了那被虚构出的、有魔法的龙。龙失去了他的朋友,也失去了勇气,它再也不去玩耍,从此低垂着头,哀伤地躲进了它的洞穴里。
“我一定要为这首歌写个小说。”双雪涛从2019年下半年动笔,前后写了5个月,完成了他初稿历时最久,也是所有中篇小说中最长的一部《不间断的人》。小说讲了两个侵占了人类肉体的AI,邀请或说威胁一位小说家去写一个叫《一条龙》的剧本,剧本的主人公必须去将一只龙头搞到手,因为这个曾经遗失的文物属于一条真正的龙。AI们认为这样就可以复活他们曾经在现实世界中杀死的一条龙。故事中的小说家知道文学的式微,他曾经在他的大本本上写过:“小说家就是在沙漠里找水的人,殊不知沙漠之外早已经是繁华城市,水,一拧就从水龙头里源源不断地流出来。”纵使这样,在双雪涛的笔下,连做梦、欺骗、驾驭肉身都已习得的AI想要一个像样的故事,一部虚构的艺术品,还是要请小说家出手。
作家双雪涛(蔡小川 摄)
这是小说家的傲慢还是担忧?双雪涛说,都有。他觉得AI目前还停留在处理信息的阶段,如果要写一个故事,它们只能用已有的数据搭建。但是人的思考机制是完全不同的,在处理信息之外,和他者产生的情感、具身经验等感知AI无法替代。小说中的两个AI虽然也获得了肉身,但他们没有经历过离开母体后的漫长成长,他们在短时间内被信息浇灌,极速发展,也因此有了滞后于人类的地方。就说小说中三位一起吃瓜,小说家吃了一口,生的。AI把剩下的全都吃光了。小说家忍不住说,这瓜是生的。AI抬起头,“是吗?生的吗?我觉得很好吃,汁很多,很新鲜。你说的生的意思是它没有衰败吗?”小说家一时回答不出,想了想说,不是衰败,是在生和衰败之间有一个临界点,那个临界点就叫作甘甜。AI拍手说,说得好,不愧是语言的行家。小说家说,这不是语言的行家,这是一种认识。
这只是一方面,写小说时双雪涛始终在思考的问题还有关道德观念:人所具备的道德观念是怎么习得的?是依靠父母的教育,通过不断地学习知识,还是天生就有?AI能习得道德观念吗?他说:“这是我没有想明白的事。AI擅长处理信息,那么当你让它记住某个信息、某种做法是错的,它就拥有道德感了吗?我们的道德感有时就来自一种身体的反应,比如一件事情使你感到痛苦、看到某样东西你甚至想要呕吐。”
在小说里,AI们迅速进化,暴力也变成了他们的一种游戏,他们杀了龙。但很快,连杀戮对他们来说都变得非常无聊。最终,他们有了一点点道德困惑,他们想要赎罪,想改正错误,把龙复活。“如果AI进化出道德,它们愿牺牲自己去完成一件事,那将是非常可怕的。宇宙中还没有什么生物能像人一样为了某种精神层面的东西牺牲自己。”
在双雪涛看来,赎罪的心态和虚构的能力都是独属于人的东西。至于为什么小说的题目是《不间断的人》,也与人的独特性相关。他解释说,人是一个不断变化的概念,这个概念在古希腊与今天不同,在今天与未来也不尽相同。前不久,双雪涛的膝盖在运动中受伤,做了手术,医生从他大腿中取了一根肌腱代替断裂的韧带。这让他更切近地思考了人的改变,人与机械的结合,与人工智能的结合,这些都会是即将刷新人的概念的现实。“人在不间断地向前走,不停地变化形态。当你的形态、你的零件、你的外形,甚至你的思想都在跟科技的发展产生很大关联,那么人之所以为人的核心是什么?这是我想要探讨的东西,所以,我的小说讲述了一个大家去寻找‘核心’的故事。”
双雪涛为《不间断的人》写过一篇创作谈,题目叫《写作十年》。从他最初开始写小说到那篇文章落笔的2020年,已经过去了整整十年。“回望这十年,我几乎没有休息过,从《翅鬼》开始,到《不间断的人》,休息最久没有超过三个月,中间有写坏了没有发表的,有开了头没有写完的,也有写完之后不知道存在哪里弄丢了的。我听信过不少建议,也对很多废话不屑一顾,我曾经非常笃信只要努力,就可以获得奖品。今天我可能会想得更多一点,很多时候人有运气,成王败寇,上诈而下愚,结果有时候不包含任何道理,只是多种因素作用的一个小小的节点。如果不能理解这一点,所有稍有所得的人都把功绩揽到自己身上,也就不能明白自己除了技艺之道,还有某种责任,责任不一定要全部倾注在小说里,也包含着小说之外的行为,所谓诚惶诚恐,莫敢忘之。”
《编舟记》剧照

很多是我妈教我的,不是契诃夫

《不间断的人》收录在与它同名的中短篇小说集里,书中还有其他6篇,与这一篇体量相当的小说叫作《刺客爱人》。这一次,双雪涛的写作动机来自《史记·刺客列传》中的豫让。“那时的人在与自我欲望对抗时——包括主仆关系、男女关系、金钱和名声的关系——存在过的‘义’,在豫让身上表现了出来。那些文字在我脑海里萦绕不去,于是就用豫让和他的剑做引子,写了这篇小说。”小说讨论的问题之一是:今天我们控制欲望的方式和古人相比是进步还是退步?
《刺杀小说家》剧照
双雪涛既让小说的主人公背着豫让的古剑骑着共享单车飞驰在北京的街头,也让他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过积着厚雪的艳粉街,耳边是出租车司机谈论着自己的生不逢时,面前是通体漆黑的运煤火车像一股浑浊的黑水流过。古代与现代,S市与北京,小说不断地在它们之间往复。有评论者将《刺客爱人》与《平原上的摩西》比较,因为篇幅,因为气质,也因为S市的拖拉机厂厂房里发生的一起命案,牵动着故事向前延展,很容易套入“东北叙述”的范式。
在双雪涛上一部小说集,2020年出版的《猎人》中,S市也是常常出现的。但在那本书中,我读到的是作家从S市,从东北出走的意图——S市是故乡,作家已身处北京多年,人早在异乡。他不断地尝试着与东北渐远的题材,与过去不同的讲述方式,因此小说集中收录的11个短篇小说虽然篇幅相近,但每一个又都那么不同。而如今,不管叙述如何在S市与北京之间跳跃,作家与它们的相处似乎都更加坦然舒展。S市变得很像一个时间的容器,它每一次出现,故事都好像倒带到一个过去式的空间,而不只是地域边界的跳转。
平原上的摩西》剧照
在《猎人》之前,双雪涛其实已经通过几本书的写作掌握了一种得心应手的方法去面对东北,处理过去。《平原上的摩西》2016年出版,2017年《飞行家》出版,两本书比他之前的作品收获了更多的赞誉和奖项,收录在后者当中的《刺杀小说家》的电影改编,在2018年开拍。双雪涛在同辈作家中脱颖而出,事业看上去顺风顺水。但他告诉我,就是在2018年,他的创作遇到了瓶颈。
那一年,他尝试写过一个9万字的长篇小说——“什么应酬都不去,发狠地写。”那是一个完全发生在东北的故事:2000年,沈阳下了一场特别大的雪,一个小型的天灾,所有的车都误在了路上,人们只好半路弃车,走路上班。就在那一天,发生了一个绑架案。但后来,故事没有结尾,作家就放弃了。双雪涛说原因就是他没有找到新的方法,因此写得特别疲惫,也备受打击。他感到自己需要一个新的支点去表达对90年代东北的理解。
《白夜追凶》剧照
之后,他形容自己就像带着一种攻城失败浑身是伤的感觉,跳到反面,开始动笔写《猎人》。他计划一个月写一篇,一篇一万字左右。最终,他在2019年3月收笔,完成小说11篇。“《猎人》救了我。”双雪涛觉得,从文学的角度说,它给了他一个新的天地,让他发现自己原来还可以通过抛弃之前的经验继续工作。“写那本书的时候我突然明白,文学是一种伴随我的方法,而不是我一定要去追求的目标。我和它共存。”他解释说,无论是现在这一本《不间断的人》还是《猎人》,所写都是他当时当下的感受,反过来说,他的感受也只能通过小说“翻译”出来。
“东北对于我来说,就是拥有当代性的东西。这本书中的东北是我的自然流露。”双雪涛说,这两年他对东北的感情变得和以前不太一样了。2015年,他离开沈阳来到北京。最初几年低头往前跑,努力工作。每一年回东北的次数都挺多,但没有把什么是故乡想得很清楚。过了40岁,感受变了。至于怎么变了,要再说回今年膝盖受伤,妈妈来北京和他生活了两三个月。这段难得的相处和观察让他突然明确地意识到,从小被家庭灌输的道德观念对他的影响比他想的大得多,其中也包括对人、对是非对错的评判。“我以前有个错觉,认为我的成长以自我教育为主。现在我才明白,很多事还是我妈教我的,不是契诃夫。”由此,东北的人和事,或者说S市里生活的那一群人,似乎也都变得更加重要了。甚至有些事,比如小说中那些主人公对价值的寻找、对感情的付出、对承诺的执着……双雪涛说,只有发生在S市,或者只有他们的根在S市,他才能真的理解。“S市永远是我出发的地方,如果说过去它仅仅是一个‘地域性’的出发地,那么现在对我来说,它更多是‘精神性’的,是出发地,也是一个能被人想起、会返回的地方。”
《我的朋友安德烈》剧照

中年人有很多思考,少年提供感受

2024年初,双雪涛写完了《不间断的人》中的最后一篇小说《爆炸》,一个完全立足在S市,关于网络恐怖主义、关于暴力,但并不写实的故事——至少他在小说里建立的S市,治安总是比真实的S市差一点。这一次,双雪涛的写作再次启用了少年视角。写作之初,他有过很多少年视角的作品,比如《我的朋友安德烈》等。10年之后,他想试试自己还能不能这样写。为什么不能人到中年就干脆从中年人的角度出发呢?他开玩笑说,就想看看自己到底有多老。
双雪涛真正的理由是,对于读者来说,相比少年,中年人带来的间离感更强而代入感更弱。这本小说集中不乏中年视角,《香山来客》《淑女的选择》《买狗》都承载了中年人似乎永不熄止的想法,以及他对中年人的看法。“中年人有很多复杂的思考,而少年提供的更多是感受,感受更能感染阅读的人,让他们相信自己所读到的是一个真实的故事。”有些小说谋求真实感,双雪涛认为,真实是非常高级且高贵的东西。
《平原上的火焰》剧照
在谈论关于真实之前,我们拥有一个共识:真实与现实间并没有直接的绑定关系,真实也不与虚构天然地相互排斥。每当说到这儿,小说《大师》总是双雪涛最好的示例:故事写了一位一生痴迷于下棋的父亲,作家使用的是一种非常传统的讲故事的方法,使用了第一人称写作。于是,很多人认为那是一个真实的故事,是作家在追忆自己的父亲,甚至有人将它定义为散文。实际上,它只是一篇纯粹的虚构作品,用双雪涛的话说:“它是一种技术。”
相反,他的许多小说又都在有意溢出既成的现实——杀死龙的AI、众多行事脱离既定逻辑的普通人等。但就是在流动变化着的现实里,你甚至不必戳穿虚构的契约,也会因为其背后渗透出真实而汗毛直竖。“一旦想用语言去描摹真实,这本身就产生了虚构。”双雪涛认为,即便在非虚构的写作当中或许也只有数据是文字可以抵达的绝对真实,而文字尝试抵达的真实,传递的是一种人类共通的感受。
(本文选自《三联生活周刊》2024年2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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