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兵文苑2024年第47期（总第22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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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黄昏到黎明
文 / 程勇
那是一次昼夜拉练的经历。
我那时任职西藏军区某部连长，部队驻地在拉萨市西郊。拉练时间是1998年8月15日18时00分。从营区出发后，连队成两路纵队沿着拉曲公路徒步向前，行军两小时后进入某县境内，此时已是黄昏。抬头看，县城方向的天空如穹窿般拱起，不一会，一片黑压压的云团聚集过来，感觉好像大雨就要来了。我甚至闻了闻：是不是有雨的气息？再往左侧看去，拉萨河对岸是巍峨的群山，山上覆盖着一层浅绿的草，再之上是积雪。
依据行军路线，连队再沿着吉曲河向雪山前进。河的两侧，没膝高的青稞已经成熟，到处都缠绕着牵牛花和杂草。再步行一个小时后，我看见工兵连正在前方一狭窄河堤处搭桥。团参谋长右手捏着手枪套，左手指着工兵连长怒气冲冲地大声吼叫：“命令你们在行军分队到达前就要完工的。早之前就吩咐你们运送架桥材料的事，可是你们没提前运到。现在连队怎么过河，连长？”
“首长，保证——立刻——完工。”工兵连长结结巴巴地向参谋长作出庄严的承诺、又举手敬礼后，便指挥士兵们干活去了。
搭简易桥，也是对工兵连的例行考核。在工兵搭桥的那会儿，我下令连队就地休整，并进一步安排部署过桥后的行动事宜。这时，参谋长来到连队前面，一米八几的身高，步伐十分矫健。两腮黑黑的，从眼睛中流露出来的坚定神情，使他显得与团里其他军官迥然不同。他定眼看了看战士，举起拇指自言自语地说了声：“很有战斗力的一个连队！”随后带着阅兵式的语气问：
“连队有没有信心完成这次拉练任务？”
“有！”全连一个声音响彻山谷。
休整了30分钟，桥已经搭好了，我们快速通过简易桥梁。这时河对岸还响起参谋长鼓励的话，可是一阵风吹过，听到的只是模糊不清的尾音。沿着山脚一线行走两小时，暗红色的落日余晖渐渐淡了，一片黑黑的卷层云飘到山顶上空，投射在大地上的暗沉沉、无限冰冷的暮色越来越黑了。
“连长，前方有三家牧民，”战士强巴指着牧民的房屋对我说，“我先去和他们联系今晚住宿的事宜？”
“好，注意安全。”
不一会，连队到达这三家牧民点，每家牧民都在房屋边上搭有帐篷和围栏。这里已经接近山脚一线，但土地平整，适合种植青稞和放牧。
“他们同意我们在这儿过夜吗？”我问强巴。
“报告连长，他们同意。”
我随即分配了各排的住宿区域。战士们很快将防潮布铺在地上，再卷着被子躺着休息。也许是走累了，战士们很快就沉沉地睡去。看着他们的睡姿，好像都是偶然出现、又毫不相干的物体躺在一起似的。我查看了牧民点四周的情况：石头垒起的矮墙上堆着不平整的柴火，紧挨着柴火的是一片片已经晒干的牛粪；草甸子上的夜晚一片寂静，露水压得青草弯下了腰；阵阵微风，把水洼地里的泥土、露水打湿的青草的混合气味送到这片地上。偶尔听到哨兵换岗的口令声，然后又是一片寂静。但山上隐隐传来一两声狼嚎。不知是什么鸟儿沙沙地拍打着翅膀在黑暗中迅速地飞过。西方天边上，一大片深紫色的云彩渐渐升上来。当头，古老的青藏高原的上空，银河像一条宽宽的、闪闪发光的大道横穿而过。但慢慢的，黑夜在上空笼得更紧了。寒冷与雾气，全都融为一体凝滞起来了。
说是昼夜拉练，但根据行军路程，也能抽出一两个小时作休整。后来我也迷迷糊糊地入睡了，当听到“连长”的急促叫声后，已是16日凌晨2:25分。我问通信兵是什么事？他说指挥部传来指令：要求连队立即出发，并以战斗队形翻过曲玛雪山后，沿南面斜坡行进到指定位置待命。我当即拿出地图，在上边查看了要翻越的雪山地形，用红色铅笔在上面画下行军箭头。同时，心里盘算着要怎么才能跨过这道复杂而艰难的坎。军人的字典里没有难这个词，只有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勇气和顽强，这是不分白昼和黑夜的。
我随即命令连队迅速集合，指导员作了简短的动员后，全连向预定的路线前进。前行的荒野地两侧的黑影就是敌情，你对一声口令，另一边彻底无应答，死寂一般。更远处，雪山在擦洗银河似的，星空高悬而灿烂，又坚定无比。不一会，天忽然暗下来了，头顶上方一片片乌云，雷声一阵接着一阵，它将闪电作利刃，天空像被攻陷似的。闪电过后，周围一片漆黑。熟悉、冰冷的空气迎面袭击我们脸颊，紧接着，大雨开始倾泻而下，膨胀的泥土和青草味充斥在空气当中。
我感到我脚下有一股越来越强的吮吸的感觉，它不是来自天空，是来自暴风雨般的水柱，来自电流。这是一股反向的电流，像是产生自大地底下本身极度的怒火，它容易杀伤我们。但我们不能在狂风暴雨的黑暗面前有一丁点的屈服。
穿上雨衣行动不是很方便，但它可以起到保暖和防雨的作用。我们依然缓慢地向雪山攀登着，依然有着生命本身强而有力的耐力。说话声听不到了，于是面临死亡时的肃穆与寂静就像一片云彩影子一样，及时地、悄悄地来到了雪山之上。这个阳阴之间的界线就如头发丝那么近。我走到每个排的前头呼叫每个战士都拿出压缩干粮就地站着补充能量，因为一旦坐下来，恐怕就永远坐在雪山之上了——毕竟茫茫雪山藏着无尽风险。然后我提高嗓门鼓舞全连战士：
“同志们，每一步都要踩稳踩实，防止摔倒。快接近山顶了，一定要挺住。”
“连长，这点困难我们一定能克服。”战士们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回答我。那一刻，我有一种想哭的冲动。是的，这是一种极致的信仰，面对困难，战士们用十八九岁的青春和火热，坚韧地在漆黑的夜晚挑战体能的极限，没有一个落下，没有一个叫苦，我们的钢铁意志就是从这些白昼和黑夜中锻造出来的。幸好，雨很快就停了。这时，连队已经行走在雪山上了，可雪地里行走是困难的，每向前迈出一步，脚上都像绑着一块沉重的铅似的。加之海拔越来越高，空气也更加稀薄，喘不过气来。
令人欣喜的东方微微发亮的时候，正是清晨7:25分，翻越这座雪山，我们用了整整五个小时。此时，一滴滴椭圆的露珠饱满凝重，它亮晶晶的脸上已泛着晨曦的颜色，而连队也正好行走在南面坡地上了。
快接近集结位置时，收到指挥部传来的指令：“你们连队经受住了恶劣天气的考验，是一支作风顽强、善于吃苦、敢打硬仗的硬骨头连队。现转为就地休整，待令回营。”
当我将这段话向全连宣布时，战士们都瞬间泪崩，继而又高兴地相互拥抱。泪崩，是因为脆弱的生命战胜了极端天气的一种情绪释放；高兴，是因为出色地完成了上级赋予的昼夜拉练任务。
接到回营命令，连队从村子里经过的时候，黎明已经悄悄地抬起了头。正把牦牛和绵羊往牧场里赶的阿佳和孩子们对着我们的行军队伍说：“金珠玛米呀咕嘟，金珠玛米呀咕嘟”！
作者简介：程勇，贵州仁怀人，退役军人，贵州省作协会员。曾在《人民日报》《解放军报》《中国国防报》《诗刊》等刊物上发表过文学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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