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破,让乡下人没有悲歌

文化   2024-09-05 13:42   广东  


作者 | 南风窗记者 黄茗婷

发自广州

编辑 | 谢奕秋



热情和活力,是年逾七十的汤敏给人的第一印象。


接受采访前,汤敏刚结束一场线上会议。在酒店大堂见面时,他带着笑意与人握手,一坐下便开启正题,看不到一丝疲态。


受访中途聊到兴头,汤敏索性解锁了屏幕,将手机递了过来。


他打开了一个线上教育APP,点开了一堂小学三年级课程:如何识别时分秒。特别的是,这堂课没有老师,只是一集趣味动画——以人工智能为底层逻辑的线上教育。


之后,他又打开了另一个APP,界面上跃出的是汤敏的AI分身——红润的脸,灰白的头发,和蔼的笑容,人机感浓重的声线。他让我去和这个AI分身对话,“问什么都可以”。开放自在的态度,来源于他对于人工智能在缓解部分社会问题上的信心。


汤敏


在让记者体验这些人工智能应用的十几分钟里,他似乎终于找到了片刻休息时间,放松地靠在椅背上,抿几口热茶,缓解一下刚刚滔滔不绝讲话带来的干渴,但脸上始终带着笑意。


作为“中国教育三十人论坛”成员之一,这几年,汤敏出现在媒体上的大多数时候,都离不开人工智能和教育创新的话题。而在这之前,汤敏为人熟知的身份还有,亚洲开发银行驻中国代表处首席经济学家、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中国发展研究基金会副秘书长、国务院原参事、“中国经济50人论坛”成员。


他说,研究经济问题是他的专业,但他始终心系教育。因为,他的一生,受惠于教育,与教育结缘。



30万中的一员

时间倒流到1977年,10月21日,《人民日报》在头版头条发表了《高等学校招生进行重大改革》。这篇文章,如平地一声雷,吹响了高考制度恢复的号角。此后,中国社会和教育事业持续发展,那一年30多万人的命运因此获得转机。


汤敏是这30万人中的一员。恢复高考,让他的人生走上了由知识搭建的快车道。后来,汤敏被武汉大学数学系录取,并借助当时的灵活的学分制,同时也跨学科学习经济,还在珞珈山结识了自己的一生伴侣和学术同道左小蕾。此后两人一同踏上前往美国留学的旅途,开启了漫长且丰盈的职业生涯。


回顾40多年前的这场高考改革,汤敏很是感慨。作为高考的受益者,他深知教育之于个人社会的重要意义。


1998年,他与同为经济学家的妻子左小蕾建议,“三年内将大学招生人数扩大一倍”,被时任总理朱镕基与主管教育的副总理李岚清采纳。


汤敏/图源:中国教育三十人论坛


“高考扩招之父”的头衔,从此成为汤敏的标签。他说,自己也因此“挨骂”,数十年对教育话题笔耕不辍,部分原因是要证明当年的扩招是利大于弊,由此产生的问题是可以由改革所缓解的。


经济学,是研究资源配置的社会科学。当一名经济学家躬身踏入教育领域,对教育资源合理配置,也即教育公平的关注,是多么顺理成章。


更名正言顺的契机是,2010年,汤敏多了一个身份:友成企业家乡村发展基金会副理事长。从此,教育公平成为他在公益田野上奔走呼告15年的关键词。


难能可贵的是,在那些学科交叉、领域重叠、庞杂的知识交织的缝隙里,汤敏始终以“创新”为行动的旗帜,引领公益创新、社会创新。



创新,没有标准答案

人工智能之于教育公平和社会创新而言,意味着什么?有何作用?我们该如何应对?这是汤敏近期在思索的系列问题。


俗话说,科技生产力是一把双刃剑。汤敏的答案是,掌握御剑之术,是适应人工智能时代所带来的生产力迭代的不二法门。而御剑之术的关键,在于创新人才的培养。


今年5月末,在深圳零一学院公开课上,汤敏谈论了他对于人工智能时代培养创新人才和促进社会公平的见解。


如今,人工智能大模型已经能从浩如烟海的人类知识中,打捞与筛选出人们所需的答案,且其学习速度与容量同人脑的差距,可谓“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作为站在新一轮科技革命前沿的瞭望者,在这场公开课上,汤敏提出了一个核心问题:当GPT(Generative Pre-Trained)迅速发展的时候,我们如何用它为服务社会提供方向?


汤敏在讲座中/图源:浙江工商大学经济学院


接着,8月初,他发表了专栏文章《人工智能带给教育的宝贵礼物》,开头第一句便是:教育又要革命了。


文章里,他围绕人工智能、学习能力和教育公平,提出了若干问题。这些问题,宏大而抽象,但又如此紧迫而重要。在南风窗一个半小时的采访里,汤敏梳理了他近期的想法。在他看来,科技创新在发力,但如果与之相关的社会创新停滞不前,会加剧一系列社会问题的出现。“乡下人的悲歌”,是他不愿意看到的局面。


“数字鸿沟越拉越大,未来人工智能鸿沟也会越拉越大,最后社会也将出现更大的鸿沟,因为,科技既可以载舟,也可以覆舟。”因此,科技创新必须和社会创新结合起来,才能真正造福社会。


那么,我们该如何应对?汤敏将话题带回了老本行,有了生成式人工智能, 人们可以很容易的得到任何知识, 这时我们哪些以传授知识为主的教育应该向何处去?他提供了一个颇具颠覆性意义的答案:教学生去提问,去思考,去创新, 而不是去刷题, 去死记硬背。


“过去我们讲‘知识就是力量’,只有把知识装进脑子里,它才会产生一定力量。”他继续不疾不徐地讲述,“现在, 知识已经不难获得了, 那么真正力量是什么呢?应该是培养学生发现问题的能力,解决问题的能力, 是创新的能力。”


这也是向现有的以“传道授业解惑”为主流的教育模式提出挑战。“未来的社会需要创新, 需要创新型的人才。可是我们的高考、中考、期末考试,都是来检测学生的知识掌握情况,根据标准答案(来评分)。但什么叫创新?创新就是没有标准答案, 就是要用前人没有用过的方法来解决问题。”


这一切急不来,需要循序渐进。但汤敏已经在为自己的观察和思考身体力行。他曾说,“创新往往都在跨学科的边缘发生”。而在他当导师的于清华大学钱学森班基础上创立的零一学院,就是一个以新的模式来培养学生创新能力的新学校,学习是以项目制而非传统的科目制展开的。


传统的教育模式,是以老师为中心的灌输知识型教育,而项目制是以问题为导向,鼓励学生自行讨论,在调查和实践中寻找解决办法。


2016年9月,国务院参事、友成基金会副理事长汤敏赴南宁市武鸣县中心校调研并为孩子们播放动漫课程


汤敏与左小蕾是今年零一学院X挑战营的社会创新方向的导师。他们让学生们研究的题目是:如何在人工智能时代大规模培养创新人才和促进社会公平?”。在这个大题目中又聚焦两个子问题:一是人工智能时代,数字分身如何帮助解决农村留守儿童和空巢老人的亲情陪伴问题,二是人工智能时代如何促进项目制学习的推广和创新。这两个问题的重要性和挑战性不言而喻。


作为导师,汤敏与他们的教师团队要做的,不是告诉学生要怎么解决问题,而是只提供最基础的方法论:如何利用人工智能技术?如何做项目设计、社会调查、头脑风暴、项目计划书等等,学生们要提出具体的解决方案要学生在真实可见的社会中思考与寻找。


创新的旷野,必定是荒芜杂乱的,正因为有了混沌,才有了盘古开天地,正因为有了大爆炸,才有了宇宙的诞生。在这一望无际的旷野上,汤敏乐于做这样一个引路人。



锚定教育公平

培养创新能力,倡导社会创新,似乎与教育公平的话题相隔十万八千里,但已在时代的潮水里穿越数个海浪的汤敏,总能带着敏锐的社会触觉和严密的学理思考,建构不同学科领域里两个议题间的联系。


2023年末,在中国教育三十人论坛年会上,汤敏于演讲中阐述了关于教育公平与培养创新人才的嵌套关系。他认为, 在我们的教育是总分制评价体系,对门门都得A的学霸型人才的过度关注,导致偏科奇才、怪才难以获得应有的重视与机会,这也是一种教育的不公平的体现。 


“一些能够做出颠覆性创新的人才,往往是偏科的奇才、怪才,世界进步也往往由这些怪才、奇才推动。”然而,现当代的工业化教育体系,容易一刀切,“让接受能力慢的学生‘赶不上’、接受能力强的学生‘吃不饱’。”这并不利于培养具有颠覆性创新潜质的人才。要培养创新人才,汤敏认为,归根到底不能离开“因材施教”。这一来自孔夫子的教育思想,才是真正的教育公平。


在锚定社会创新与创新人才培养的路径时,教育公平依然是汤敏思考的出发点与落脚点,为此,他用人生下半场来践行这一宏大理想。


汤敏在中国教育三十人论坛


2010年,56岁的汤敏从亚洲开发银行提前退休,他向朋友们发短信说“想换个活法”。在人生的下一段旅程,汤敏选择了教育与公益事业。


他加入了当时的友成企业家扶贫基金会(后更名为友成企业家乡村发展基金会),担任副理事长。在公益的田野上,他更专注于对教育公平的追求。与此同时,在教育领域,慕课,一场在汤敏看来是“印刷术发明以来教育最大的革新”,正在席卷全球。


一如当下对人工智能技术的上心与热切,当时汤敏已经敏锐地捕捉到,去中心化的网络技术,大规模开放在线课程模式,能够在一定程度上弥补教育资源在地区和阶层之间的鸿沟。


这场变革,成为了汤敏第二段事业的舞台。于是,汤敏纵身跳入这场潮水,为在线教育著书讲学,身体力行。


2015年,在中国开启“慕课元年”的两年后,汤敏的一本《慕课革命:互联网如何变革教育?》书中,汤敏写道:在慕课面前,只要能接通互联网,对每一个想得到最好教育的人,想听到最好老师讲课的人,都是平等的。


这便是汤敏的初心,研究慕课,为了教育公平,“让更多贫困地区或者说让更多人享受优质教育资源”。


国务院参事、友成基金会副理事长汤敏在友成扶贫志愿服务论坛做主题演讲


作为有影响力的学者,汤敏对慕课的观察与思考,落到实处,是一场教育体制的当地化变革。一条网线,两个屏幕,连接东西城乡两地师生。这一被称为“双师教学”的模式,从最开始把人大附中的课用互联网传送到了广西的一些乡村中学中。而后又复制到全国20多个省份的200多个乡村学校里。


在当时,汤敏的这一提倡与行动招致一些人的质疑,毕竟那是10年前,互联网普及率不到50%,与当下相差了27%;而以互联网技术渗入地区间教育资源差别这么大的学校中去,在当时看来,相当具有颠覆性。


面对非议,汤敏选择用事实和数据说话。一如他在过去20余年里以数据和结果证实当年“高考扩招”的可行性一样,围绕“双师教学”的效果,3年后有了分晓:对比基础水平一致但没有接受“双师教学”的班,试验班3年后的中考成绩高出对照班20分,有的甚至高出30多分。在“一分干掉一千人”的应试教育里,这20分不仅是一名学生三年成绩的进步,还是公益创新的实现和教育公平的进步。



逼自己去解决

做公益的这15年里,汤敏跨越重山长河,踩过数不清的乡村小道,记录下一张张期冀教育公平的孩子们的笑脸。在实践公益的修行中,他的创新思路体系也亦步亦趋地完善着。


经过“双师教育”一“役”,汤敏对于公益创新有了更深切的体会。公益领域的创新,不是一味追求“不一样”,而是在颠覆性、根本性的改变之上,还要追求大规模的推广和低成本的复制。这是汤敏对于专业创新的过硬要求。


最核心的方法论掌握之后,一系列以互联网技术为底层逻辑的在线公益教育项目,在汤敏的推动下逐一铺开。如“青椒计划”,是为乡村青年教师提供专业课程、师德课程和分科课程的培训。


在“青椒计划”发起的一年后,2018年,全国已有18个省份共超2.2万名乡村教师参与了培训,而这其中涉及的地域之广、学科之多、资源之重,需要众多社会机构和组织以及政府部门的参与。汤敏曾估算,“青椒计划”可能是当时“中国历史上企业、学术、公益机构第一次如此大规模、如此深度地融合”。


比如,从“青椒计划”锤炼出的,是汤敏对于公益领域中整合社会力量、连接各方优质资源的理解。在2018年发表的一篇文章中,他借用学者约翰·卡尼亚和马克·克莱默在2011年出版的《斯坦福社会创新评论》中提出的“集合影响力”,在此基础上提出了“公益新木桶理论”——“每个公益机构都有各种功能,把自己的最强项拿出去跟别的机构合作,大家把自己最长的那块板拿出来拼成一个大木桶。”不管是哪种说法,其根本就是,公益机构应该联合起来才能干大事。


青椒计划


与时俱进,突破限制,取长补短,融合创新,可以说是汤敏行动和思考的特点。从经济学跨界到教育领域和社会创新,这份跨学科思考的能力和自觉来自何处?汤敏没有直接回答,他只是说,“我们碰到的问题太多了,所以要逼着自己去解决”。淡淡的语气里,是一名学者对数十年不懈追求教育公平的坚定与从容。


对于教育公平话题,他具有一种穿透历史的冷峻眼光,尽管现实告诉他,在人类文明历史中,“教育从未公平过”,但这不是停止追求公平正义的理由。恰恰是因为从未实现完全公平,才要继续追求公平,一如罗曼·罗兰所说的,真正的英雄主义,是认清生活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


在实现教育公平的道路上,汤敏深知,当下仍存在许多问题亟待解决,如职业教育和中职分流,教育内卷所带来的学历贬值……


汤敏依然保持乐观,他始终认为,技术的介入能抹平很多鸿沟。从慕课到双师教学,以及项目制学习,“与技术俱进”的姿态和学习方法,始终是突破不公壁垒的方法论之一。科技创新这把剑,他始终紧握在手。


这便是属于汤敏的理想主义。对于教育公益事业,他葆有一颗热忱的心。


文中配图部分来源于网络


本文首发于《南风窗》杂志2024第18期


9月7日,深圳

汤敏将作为演讲嘉宾出席

2024南风窗社会创新大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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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班主编 | 赵靖含

排版 | 菲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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