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双发绿的眼睛(中)》
作者:左右
朗读:毛玉涵
雨淅沥淅沥地下着。岭上的群山远远地飘着雾,时隐时现,那缥缈不定的白雾,像是在与大山、森林一起密谋着什么,给人神秘又遥不可及的感觉。清晨的雨珠如玩累了的孩子,静悄悄地歇在大地上,瓦房上,塔松上,鸡舍顶上,狗盆里……
麻地湾的雨一般都是斜着下的,绿豆大的雨很容易砸到人的脸上。雨砸到我的时候,我是高兴的。我是有多久没有触摸到雨了?我一直沉闷的心如沉睡的花蕾,久逢甘霖一般一点一点地在雨中铺开。
狗盆里注满了水。那一汪鲜活的雨水,涟漪如一双双细眼,让我陷入了沉思。
黑虎以前是多么喜欢雨呀。每逢下雨,黑虎就像一个拿到新玩具的孩子,在雨里打滚,在雨里欢跑,在雨里一个“箭”字消失,又一个“箭”字跑回来,它在雨里做着所有孩子都会做的开心事。
黑虎是在我七岁失聪那年来到我身边的。起初,父亲担心我失聪后性格变得孤僻,怕我整天不说话会憋出病来,不知从哪儿买回来一条狗。
父亲说:以后它就归你了,它就是你的小跟班了,你要把它照看好。母亲坐在门外,一边剁猪草一边高兴地附和:看它那憨憨的样子,多像你呀!不但像你,而且和你一样不会说话呢。
第一次听说狗是哑的。父母亲叫它,它一言不发,不知所措;姐姐丢骨头给它,它也反应迟钝。看它这样,我就信了。
它初到我们家,灰头灰脸,有点胆怯,怕生,整天趴在窝篷里不爱出门。它躲在门后悄悄地吃着稀饭,啃着骨头,我坐在门墩上看着它吃饭。刚开始我是不愿意接纳它的。自从失聪之后,谁也走不进我的心,我见了谁都想躲着。看到它一副可怜楚楚、不会吠叫的模样,再加上母亲在一旁“煽风点火”,说它的身世如何如何可怜,我就想到了自己。人和狗一样,很容易共情。当我对我俩的经历一进行对比,我就从刚开始的抗拒慢慢变成了默许它的存在。
狗不嫌家贫,更不嫌我这样的主人。随着时间的推移,黑虎渐渐退去胆怯,频繁地和我亲近。越是和我亲近,我越自卑。但这并没有妨碍它对主人的忠诚和热情。
后来我才知道它是一只狼狗。刚来我们家时它和普通的家狗一样,喜欢装疯卖萌,在它身上实在找不出特别的地方。在母亲细心的照顾下,它长势喜人,双眼放着带电的光,原本无精打采的弯耳朵,尖尖地竖起来,嘴边几颗锋利的獠牙渐露峥嵘。不到几个月,它猛然由一只小奶狗变成了一只大狗,它的变化让我吃惊。最令我吃惊的是,它会说话了,它不叫则好,一叫惊人。父亲说,它的叫声,有狼的味道,和别的狗不同。
黑虎会说话了,我从它身上看见了奇迹——生命的奇迹。一只狗能从哑巴的状态找回自己说话的状态,多么令人激动呀。于是我也开始练习说话。我每天对着黑虎说话。尽管它听不懂我的语言,但我一直却在自言自语。黑虎是一个很聪明的倾听者,每当我对着它倾诉的时候,它或以水汪汪的眼睛与我对视,或以无精打采的状态在我脚下养神,或以似懂非懂的脑袋对着我吠叫。虽然我说话的能力没有长进,父母亲对我说的话也似懂非懂,但他们能看见我每一天的努力,对我和黑虎充满期待。
日子一天比一天漫长。父亲说,黑虎长大了,该看家护院了。但我并不想让黑虎看家护院。我一直相信,黑虎和我一样,是一个在村子里被人们遗忘的存在。它那耳朵和体形,就是它不适合看家护院的证词。为了证明我的猜想,我经常牵着它在村子里到处乱窜;半夜里我偷偷给它喂食,引得它兴奋地吠叫……时间久了,父母亲就不再指望它了,它成了我的小跟班。我从小人书里读到过一个跟狗有关的故事,依照书里的意思,我给我的跟班取了一个有武侠小说味道的名字——黑虎。
少了大人的教管,少了学校的束缚,多了乡村的野性和散漫,多了童年的无忧无虑,我索性和黑虎一样,成了不爱回家的野孩子。
童年里,黑虎是我唯一的朋友。失聪后,我休学在家。失聪那年,我整个人都是懵的和混沌状态,时常因为眼前出现一丁点的声响,担惊受怕。第一次面临这种听不着声音说不出话的困境,以及年少难以名状的悲痛,我除了害怕,根本不知道每一天该做些什么。不读书的日子里,父亲外出打工,母亲下地务农,姐姐们去学堂读书,放学后去地里给母亲帮忙,只有我一整天是个闲人。幸好我有黑虎陪着。
炙热的光穿过森林,照射在狗棚周边。刚下过雨,黑虎被阳光这双大手喊起来了,它摇一摇尾巴,抖掉懒散和疲惫,将一身油光水滑的毛发披在身上。
吃过早饭,我就匆匆提着铁链,拉着黑虎出门了。我和它穿过家门口的森林,走过一片玉米地和黄豆地,爬上了山坡。黑虎喜欢在黄豆地里转。地里有不少昆虫:蛐蛐、花姑娘、洋辣子、螳螂、蝴蝶……这些都是黑虎喜欢追逐的。运气好的时候,黑虎还能捉到田鼠和野兔。捉到野兔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提着野兔飞奔回家,父母亲对黑虎又是夸又是赞。在田野里待久了,黑虎也被大自然喂养得越来越精壮。
黑虎喜欢在林间撒欢。万物归于林野,黑虎的野性在这里得到了释放。它在林间,仿佛找到了自己的童年。它一会儿东躲躲,一会儿西藏藏;一会儿捉鸟,一会儿吠虫;一会儿刨坑,一会儿奔跑……我从它身上找到了曾经的自己,我跟着它一起开心地跑起来。我们漫山遍野地跑,漫无目的地走,有时是黑虎走到哪儿我跟到哪儿,有时是我走到哪儿狗跟到哪儿。它把自己一整天的快乐,毫无保留地呈现在我跟前。就连散落在它身上的阳光、影子,都是快乐的模样。在黑虎的影响下,我自闭已久的内心,如幽闭的空间迎来了一道裂缝,照进了一道光,一点一点地被照亮。
日子如金钱河里的水,虽然在无声流逝,但一天比一天丰满、真诚。两三年的时间,黑虎带着我把麻地湾与赛鹤岭大大小小的村庄和山林都跑遍了。我们在金钱河里捉鱼,在稻田捉麻雀,在荷塘追鸭子,在柳树下掏鸟窝,在大伯的瓜地里摘西瓜……天气好的时候,我背上干粮,和黑虎登山,去同村小孩没去过的地方——赛鹤岭。
传闻赛鹤岭经常有狼出没,有黄鼠狼吃小孩,也有驾着仙鹤腾飞的神仙……这些传闻让我产生了巨大的好奇心。越是好奇,越想去探索一番。在赛鹤岭,我领略到了山顶的无限云海与绮丽风光,邂逅了正在松树下歇息的仙鹤,体味到了跋山涉水的乐趣。我们渴了喝甘甜的山泉,饿了吃大山里的“特产”。秦岭腹地总有很多馈赠,尤其到了秋天,藏着吃不完的野果:板栗、柿子、八月炸、羊奶子、野梨……运气好的时候,还能在蜂农家里蹭上一顿饭。在秦岭山里游荡的日子,我不但练大了自己的胆子,也对失聪失语这件事慢慢释怀了。
山坡上,一人一狗漫游,成了秦岭南麓山上除了满山红叶之外,秋日里最独特的风景。
外出时,黑虎是我的胆子、我的护法。走在村路上,常有陌生的大人和孩子靠近我。只要有人靠近,黑虎就会十分警惕地竖起它的耳朵,目露凶光。我不允许黑虎咬人,除非有人要袭击我或无缘无故地对黑虎棍棒相向。在山沟里溜达,黑虎的耳朵一直是竖着的,大到一只老鹰,小到一只毛毛虫,黑虎都时刻保持着防卫状态,它担心它们会对我造成伤害。有黑虎在前面为我开路,我便有恃无恐地在森林里走着。有时我遇到危险,比如一条蛇、一只小狼、一头野猪,黑虎初生小狗不怕虎,它露出自己细长的獠牙,用尽了吃奶的力气狂吠,才使得我们全身而退。它让我很骄傲,我有一只身经百战的大狗,足以抗衡整个麻地湾的狗。
有时我们在村子里会遇到一些坏孩子。他们朝我或黑虎扔石头。我拉着黑虎躲得远远的,黑虎和我一样选择了忍耐。可越是这样,他们越是得寸进尺。那天,当他们揪起我的衣领时,黑虎挣脱了铁链,猛冲到了他们身上,把他们全怔住了。不过,我的黑虎是知分寸的,它并没有咬人,也没有扑倒人,只是用自己的吼叫声和一嘴獠牙,把那些坏孩子们给唬住了。打那以后,只要黑虎出现了,那些孩子不再是朝它丢石头,砸它,而是拔腿找地方躲起来。久而久之,村子里的孩子,看见我也开始躲着我。
黑虎让我在村子里,尤其是在同龄孩子的心中,有了赫赫威名。我从一只微卑的小虫,脱掉了沉重的壳,脱蛹成为村里叫得响名号的夏蝉。从此,我不再把自己封闭起来,慢慢地开始和这个村子里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和这个村子里的人融在了一起。
休学在家两年多后,9岁的我回到了学堂——离家去了更远的地方读小学四年级。当时,突然要去学校读书,我的内心充满了恐惧。虽然我也渴望读书,但我更惧怕去陌生的地方,去陌生的环境,更惧怕和同学相处。我更愿意和一条鱼、一只蚂蚁或一只狗相处,毕竟像黑虎这样的伙伴,是不需要交流,不需要开口说话的,更不需要听见别人的声音就必须回应。我不想被人看见我内心的伤疤,不想被人揭开,不想被嘲笑,被围观,被撒盐。
我与这种恐惧抗争了很久。
后来,是母亲和姐姐趁着我睡着了,在天不亮的时候,把我背到了学校。等我醒来,揉开眼睛,就发现已经坐在了教室里。也许是母亲和姐姐提前给老师和同学打了招呼,同学们很热情地拉我进教室,帮我整理了座位上的新书。我一脸蒙,但不得不承认,母亲这种强硬的态度和方法,开启了我的小学生涯。
先前的那些恐惧和不安,奇妙地消失了,迎接我的是同学们的热情、老师们的关爱。加上还有黑虎的默默陪伴——上学和放学时,黑虎是我在路上的引路人,我的耳朵、嘴巴和眼睛——我再一次完成了心理跨越。
上学路上,别的小伙伴去都是三五成群,只有我和黑虎走在路上。村里的学校晨读很早,上学一般都要起很早——天不亮就起来,匆匆穿上衣服,洗漱好,带上一天的干粮,走一个小时的山路到学校。最开始,漆黑的路上,什么也看不见。但我一点也不用担心,黑虎双眼闪着微绿的光,在前面牵引着我。一路上,黑虎都很称职,身后有车辆经过时,它会把我往路边挤。黎明时分,路上经常有黑影穿过,有可能是下地的人,有可能是野狼,也有可能是不明的动物,让人担惊受怕;时常有恶作剧的同学躲在稻草堆里或者大树后面,突然跳出来吓唬人……所幸都被黑虎识破。黑虎一声狂吠,就让一切“阴谋”都失算了,让我避免了一场又一场惊吓……黑虎似乎什么都不怕,我和它一同用着它的胆量。无论是凌晨上学还是傍晚放学,黑虎都像约好似的出现在我跟前。它用自己的声音,替代了我的声音,它的叫喊声好像在告诉别人:本犬驾到,闲杂人等敬请回避。
上学和放学路上,黑虎和它的影子,跑遍了整个村庄。
路上,它不但替我警惕人,也警惕过往的车辆,警惕一切企图伤害我的东西。护送我上学时,黑虎是专注的,一切与我上学无关的干扰和声响,它和我一样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只一心一意地赶路,安全地把我送到校门口,又安全地送回家。即使下雨下雪,就算黑虎生性贪玩,但它也没有忘记自己一天之中最重要的任务。有一回,黑虎没按时来接我放学,我心急如焚地在门口等。等了半天我只好自己鼓足勇气回家。一路上,我都提心吊胆的,刻意躲避人群,遇到有灯光的地方我就加快脚步,遇到有黑影的地方我就故意喊几声黑虎的名字为自己壮胆……快到家门口时,我发现黑虎竟安然无恙地出现在村口,对着我摇尾巴。
那一刻,我对它有说不尽的怨言……
但怨不得它,不让黑虎来接我,是父亲的主意。
后来有几次,黑虎生病,我独自出门上学了。
克服了一个人上学、放学的恐惧后,我的心结一点一点地打开了。当我真正融入村子和学校之后,我也慢慢地释然。黑虎不但没有接受命运的安排,还把我从自暴自弃的边缘拉了回来,就像我的母亲硬生生地把我拉入学堂一样,把我的命运也拉上了回不了头的弓上。
我就这样被黑虎和母亲拉上了读书的航道。
母亲总说,黑虎和我一样,听不见声音。为了让我相信,每次母亲大声喊它,它都不应。村里人喊它,它也不理。只有我喊它的时候,它才会乖巧地回到我身边。姐姐也时常配合母亲,给我证明黑虎是真的聋。根据我的观察,黑虎对周围的声音也不敏感,过年的时候炮声连连,春节的时候鸟鸣雀叫,夏天的时候蝉声震耳,冬天的时候树崩雪塌,它都头也不抬,卧在狗棚里闭目养神。即使在马路上,车辆从它身后经过,它也表现得和我一样后知后觉,不知躲闪。
母亲说,黑虎也和我一样,不合群。它在村里除了我,再也没有其他阿猫阿狗阿鸡一类的朋友。母亲还说,黑虎很多次在夜里狂吠,就是从不对着我的卧室叫……母亲说的话我深信不疑,因为我也很少见它出去和别的狗一起溜达,在家也不常见它和院子里的鸡鸭打成一片。
直到我上了初中,再也没有黑虎陪伴的日子,我才明白:黑虎不是听不见,它是装作听不见;黑虎不是没有朋友,它只是为了和我更好地亲近……它什么都懂,它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
但我明白得太晚。等我理解它时,它因为年老体衰,已经离我远去。当我赶回家时,它已经被埋进土里了。黑虎是母亲和姐姐一起抬着去埋的,埋在我们一家人抬头都能看见的地方。
据母亲讲,黑虎直到自己命不久矣,也迟迟不肯闭上眼睛,仿佛在等我放学归来。但它没撑过每逢放假的周五,那天还没到天亮,它就含着泪离开了,泪花沾湿了脸上的绒毛。
我伤心得号啕大哭。
我的天,是黑虎一点一点为我擦亮的。
失聪、失语烙在我身上的无尽创伤,是黑虎一点一点为我治愈的。
曾经附着在我身上那些毛病——自卑胆小、不合群、孤僻内向、消极悲观等,是黑虎一点一点帮我抹去的。它就像命运为我安排来的一只船,把我从最艰难的岁月里,一步一步往有灯盏的地方引领,为我带来无数难以抗拒的光芒。
我常常在无数个天还没亮的黎明里发呆。我总觉得,夜空中那些一闪一闪发绿的星星,就是黑虎在引我上学,摸黑赶路时的那双眼睛。
朗读者 PROFILE
毛玉涵
山阳县融媒体中心主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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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朱安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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