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四川作家网
3月28日晚8时许,当我第一时间得知马老仙逝的消息时,震惊之余完全不敢相信是真的,因为在我印象中,他身体还好得很。认识马老有二十多年了,一直以来,都想写点有关他的文字,但因为种种原因,迟迟没有动笔,没想到现在却只能以这种方式纪念他了。
马识途是谁
2001年春节,我从部队转业,把家安在成都,为尽快熟悉这座城市,闲暇里我便骑着自行车,在成都大街小巷瞎转悠。这一转悠不打紧,却发现了诸多署名 “马识途”的牌匾楹联,苍劲有力的隶书字体,让人过目不忘。
一个问题跃然脑际,马识途是谁?老马识途?那年月互联网还没有普及,但名人马识途还是很容易打听到的。不问不知道,一问吓一跳,原来马识途是遥不可及的老革命家、大作家、大书法家。而马识途是其1938年初加入中国共产党时,为方便从事党的革命工作而起的化名,没想到却一直沿用了一生。“马识途”这三个字的确含有“老马识途”之意,指他终于找到了党,找到了人生正确的革命道路。
我只是一个写字的人
2006年我因热爱文学进了四川省作家协会工作,不曾想马识途正是省作协主席。那几年,九十多岁的马老身体非常硬朗,虽然不驻会,但他时常会参加省作协的一些会议,给人的印象总是笑呵呵的,一点架子都没有,谁都可以拉着聊天照相合影,非常平易近人,跟想象中那个“正省级、老革命、大作家、大书法家”形象完全不符,尤其是当你看到他跟大家一起吃饭时,竟然背着他女儿偷偷夹肥肉大快朵颐的样子,他就是一个邻居家的老顽童。
自四川省作协成立以来,马识途就担任省作协主席,但是一提到他,为什么大家都不约而同尊称他为“马老”而不是“马主席”,这个疑问直到我在省作协工作几年后才解开。
记得2009年春节,那是马老即将卸任四川省作协主席最后一次参加省作协机关迎春团拜会,他在会上的讲话让我终生难忘。他说:“我只是一个写字的人,虽然写了几十年的字,但一直没搞明白写作是怎么一回事,更不敢自称‘作家’……”一个时年95岁著作等身的老作家,在当了二十余年省作协主席后,居然自谦地说自己还不是作家而“只是一个写字的人”。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为什么大家称他为“马老”了。
百岁书法展
2014年1月,马老百岁生日来临之际,经马老同意,决定举办“马识途百岁书法展”,我有幸作为工作人员,全程参与了书法展的筹备工作。
为配合书法展,马老不顾百岁高龄,在数月之内加班加点,及时创作了百余幅书法作品,再加上以前历年创作的作品,他反复斟酌亲自筛选出二百余幅作品,交由成都书法界某资深装裱公司装裱参展。
布展过程中,马老多次到现场指导,直到开展前一天下午,他还在现场发现并纠正了一幅上下联挂反了的楹联书法作品。百岁老人做事的认真和细致,让人不得不敬佩他,而更让人敬佩他的原因却是他办书法展的初衷,不是为了自己扬名立万,而是为了四川大学的莘莘学子。
马识途文学奖
马识途之所以同意为他举办书法展,原来他是为了给四川大学热爱文学、追逐梦想、品学兼优的大学生筹备一个奖学金。
2014年1月5日,“马识途百岁书法展”在四川博物馆正式举办,所展出的二百余幅作品共卖出230余万元,马老全部将其捐赠给了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作为首笔启动资金成立了“马识途文学奖”,资助奖掖川大文学后辈。此后几年,马老又分别在成都、北京等地举办书法作品展,并将每次义卖所得悉数捐赠给了四川大学。
因工作原因,每年都有人委托我请马老题字,马老每次都会仔细询问委托人的意图、目的等,“审核”通过后才会题字。有时,委托人会送来一笔润笔费,马老就会要求将其交到四川大学作奖学金。
据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一直参与“马识途文学奖”的筹建和历届评审及颁奖的周毅博士介绍:马老通过前后数次义卖书法作品,共为四川大学“马识途文学奖”筹集奖金本金386万元,从2014年6月到2023年底四川大学每年一届,已经成功举办9届“马识途文学奖”,共计201部作品(含优秀奖)204位川大学子(含合著者)获得了“马识途文学奖”的奖励扶持。目前第十届“马识途文学奖”已经进入评审环节,只可惜马老再也不能亲自见证颁奖盛况了。
题字《乌蒙磅礴》
2019年,我创作了反映泸州脱贫攻坚的长篇小说《乌蒙磅礴》,出版在即与编辑商议,想请马老为该书题写书名,但当时马老对外已经宣布封笔。
我深知马老不会随随便便题字的,更何况他已经封笔了,且当时正值疫情期间,但我们还是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将图书故事梗概和书稿全文打印好送到马老家。
本以为封笔后的马老不会为拙作题写书名了,可马老经过一番“审核”我的书稿后,还是欣然题写了书名“乌蒙磅礴”,而且横、竖排版各写了一幅。
去马老家里取字时,我为表谢意封了点润笔费,但他女儿马万梅却坚决不收,表明是马老的意思,甚至“威胁”我说,若要再坚持给钱就撕毁题字了。无奈我只能口头感谢马老,同时在心里暗下决心,一定要向马老学习,多为培养文学青少年而力所能及地多做些实事好事。
并未“悠着点”
有一年,中国作协主席领导来成都时,专程上门拜望马老。那次我发现马老家客厅里,在马老座椅背后的墙上张贴着他给自己题写的“悠着点”三个字。
这三个字,虽然马老是为自己写的,但在我看来他其实是用来“忽悠”中国作协领导、省作协领导和他的家人的,他是为了让大家放宽心,别太担心他的健康,而他本人压根就没打算要“悠着点”,甚至我感觉他仍然是当年干地下革命工作的那个拼命三郎,尽管他后来于2020年6月对外宣布封笔。
但是封笔不代表停止创作,正是封笔后他又陆续出版了很多作品,甚至一年能出版多部作品,比我们年轻人的创作劲头都足。除了封笔当年人民文学出版社为其出版的《夜谈续集》,2021年107岁马老又出版了《马识途西南联大甲骨文笔记》和散文集《那样的时代,那样的人》,同年他还出版了《马识途文集》之《风雨人生》《百岁拾忆》《沧桑十年》《马识途中短篇小说集》《夜谭十记》《沧桑十年》等系列作品,出版了《魂系中华——马识途书法展作品集》并再版了长篇小说《青江壮歌》《没有硝烟的战线》……2022年6月,马老又出版了《老马识途说》。2023年6月再次出版《马识途西南联大甲骨文笔记(2023版)》。
创作上他没有做到“悠着点”,在工作上他仍然非常“拼命”。2021年冬天,中国作协召开作代会,107岁高龄的马老作为当然代表,他全然不顾新冠病毒疫情,执意要去北京参加代表大会,要知道北京的冬天异常寒冷,疫情之下马老因身体原因又不能注射新冠疫苗,这可难住了中国作协和他的家人,无奈之下,最后只好以“组织”的名义,以“未注射疫苗不能进京开会”为由,最终才让马老这位老党员“听党话,服从组织安排”放弃了进京参加作代会的愿望。
“福” “寿”无量
马老的人生充满传奇,我一直觉得他就是个福星和寿星。110岁老寿星,头不昏眼不花,能吃能睡生活能自理,还每天上电脑看新闻,甚至还能进行文学创作,不论在中国文学界,全世界也属首屈一指。
我说他是福星,更是无须证明。你看他在新中国成立前从事地下党工作,那可是刀光剑影,危险无时无刻不伴随左右,然而就算被叛徒出卖,甚至夫人被国民党反动派杀害,而马老依然全身而退,可谓福大命大。
在我们身边常常能看到一些人无病呻吟、小病大养,一旦查出自己得了某种疾病便萎靡不振,更经不起大病打击。然而马老两次患癌,却能够笑对病魔,第一次手术前给自己签字时幽默地写下“死马当活马医”,他这看似随意的调侃,既让手术医生放松了紧绷的神经,更让人们看到了一位老革命家坦然面对生死的乐观与豁达。
曾经有很多年,每逢春节马老都会提前题写一幅内容阳光积极向上的书法作品,由省作协通过邮局印制成明信片再寄给全省作家共勉,但是后来因为种种原因曾一度中断了。2019年春节前,马老105岁生日时,他又开始写“福”字,从此每年马老生日时,他都会写下“福”字,并交由长期为他装裱书法作品的某公司印刷若干,作为省作协的“老同志”我每年都会受托拿回来许多马老的“福”分发给单位的领导和同事,让大家都沾沾福星马老的福气。
2024年春节前,110岁生日时,马老不光写了“福”还写了“寿”,马老女儿马万梅第一时间告诉我并托我到时在省作协代为分发马老的“福”与“寿”。我想马老这位福寿双星这是要将自己的福和寿都分享给大家呀!谁也想不到,这两个字竟然是马老留给我们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两个字。
从1938年马老加入中国共产党,他终于“找到了真正的道路”把名字由“马千木”改为“马识途”,他一生为我们留下的除了无尽的“福”与“寿”,还有700余万字的文学作品和诸多书法作品以及很多精神层面的宝贵财富。马老虽然离我们远去,但他革命时的披肝沥胆、艺术上的卓荦不羁、生活中的温厚待人,永远值得我们去缅怀和追思。祈愿马老给我们留下的精神种子,在新时代的春风里,开出一朵朵绚烂的思想之花,不断启示我们这些文学后辈们寻路识途、不忘初心、砥砺前行!
(税清静:中国作协会员,成都文学院签约作家。先后在《文艺报》《中国作家》《长篇小说选刊》等报刊发表文学作品数百万字。著有小说《大瓦山》(汉文版和彝文版)《乌蒙磅礴》(简体中文版和繁体中文版),长篇报告文学《新丝路》,长篇散文《走,到阿坝羌都去耍》,评论集《文学鸡因论》,长篇儿童文学《梦回三国》、童谣集《一闪一闪亮晶晶》等。曾获中国作家鄂尔多斯文学奖、童话里的世界文学奖等数十种文学奖励,其著作多次入选“学习强国”“南方周末”“深圳十大好书”等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