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利村牛肉,还得从高脚婆说起。高脚婆,人如其名,是一位个头高,身材魁梧的农村妇女。她为了一家人的生计,在利村圩搭起了一个火灶代炒牛肉。以前的利村圩不大,一进圩门就是四方形的街,正中是一排骑楼,上面住人,下面是猪肉棚。以骑楼为圆心向四面辐射,是大小不一的各类门店。高脚婆心明眼亮,不租门店,只把简易灶搭在猪肉棚旁。那些屠夫、贩子为了多挣几个钱,正午也守摊,到了饭点,就提些牛肉到高脚婆的摊点加工,高脚婆为人实在,不偷料,猪油下锅,大火猛炒,还免费添些蒜头、小青菜,她手脚麻利,火候轻松拿捏,清清爽爽的一道小炒牛肉就出锅了。那露天锅灶炝出的香味散在空气里叫人垂涎三尺,不少人闻香而来,渐渐地,赶圩的人也都愿意砍上一两斤牛肉,叫高脚婆炒上,再邀上几个老友,打几斤米酒,一起坐在那锅灶旁谈天说地。就这样,高脚婆炒牛肉好吃的名声就传出来了。
高脚婆靠着厚道、实在的生意经,慢慢攒了钱,这才将露天锅灶挪到一个小门店里,再也不用风吹雨淋。来她店里吃利村牛肉的人越来越多,有些还是外地人,都是慕名而来的。至此,利村牛肉声名鹊起。来利村吃牛肉,必定到高脚婆店里吃。
很多年前,我到她店里吃过一次利村牛肉,当街门面,锅灶就搭在大门口,没有后厨,用料、炒菜全在顾客的眼皮底下,我刚跨过门槛,高脚婆就迎了出来,她头发有些灰白,身穿长罩衣,一副高大魁梧的身架。我毫不犹豫点了一盘炒牛肉,高脚婆热情地问辣椒多放还是少放,一口利村话像唱歌,令我再熟悉不过了,我用利村话回应说不要放多,她瞪着铜铃般的大眼睛说:“利村人呀,微辣口味!”说着,她将一大块牛肉切成片,放盐、洒酱油,拌上红薯粉。她丈夫往火灶里添了一根柴。她擦干大铁锅,倒了一勺花生油,又吩咐她丈夫拿来猪油罐,她用铁勺狠狠地剜了两大勺猪油,待油锅冒烟,眼看锅底烧得快通红了,她却不慌不忙倒下牛肉,大铁勺在锅里快速翻炒,待牛肉转了熟色,她倒入半碗米酒,又将切好的辣椒、蒜子及一捧油麦菜放入锅中,他丈夫见势拨拉了火灶,火苗冲出灶门,同时,锅里的油麦菜被炝出一股清香味,说时迟那时快,牛肉出锅啦!高脚婆用个大铁勺将牛肉舀进大盆里。那一盆油汪汪的牛肉,分量十足,油麦菜琉璃翡翠一般,小米辣椒红得鲜亮,牛肉裹着一层晶莹剔透的薯粉,香味扑鼻!我迫不及待盛了一碗米饭,舀一勺牛肉拌饭,浓油赤酱,牛肉Q弹爽滑,与软糯的米饭相得益彰,嚼在嘴里有股油麦的清香!
我向高脚婆讨要炒利村牛肉的秘诀,她两手搓着罩衣说:“牛肉一定要鲜新,用手捏捏,肉质紧实的才好,一汪水的肉不要,那是注水牛肉。火要旺,手要快,用猪油炒,全程不加一滴水!”的确,高脚婆炒的利村牛肉之所以好吃,全靠舍得下本钱。我不由称赞:“你家的利村牛肉就是好吃!”她爽朗地笑起来。“烧火的才是师傅,炒菜的是徒弟!”她将功劳都归于她的丈夫。那个朴实的男人听到妻子的夸奖,低下头,憨厚地笑了 ,一张脸竟红得熟高粱一般。
虽然学得一些炒牛肉的秘诀,可我一看就会一做就废。回利村,炒了几次牛肉,我妈总嫌弃我炒的牛肉不够味。“老朱,露一手!”她总是这样对父亲说,命令中带着夸赞。在我家,有优良的“煮夫”传统。以前,爷爷做饭,奶奶打下手。现在,家里来了客人,都是我爸炒菜,我向我爸讨教炒好利村牛肉的方法,我爸撇撇嘴,要求他女婿来学。丈夫还算好学,已经撸起袖子准备一展身手。“咯!看牛肉的纹理,顺着纹理切,切薄片,牛肉才入味!”父亲如老师傅一样指导他。接下来,父亲把切好的肉放入盘子,又撒了一把红薯粉,淋上香油,拌匀,对他女婿说:“这最打紧,淋上香油不会沾锅!”待锅烧得快冒烟时,父亲下牛肉,“快速翻炒,这样能锁定水分,牛肉鲜嫩!”老父亲在烟熏火燎中咳着嗓子说道。锅铲咔嚓翻炒一圈,父亲又往锅里放了辣椒、蒜子和油麦菜。“这时,火一定要猛,快速逼出辣椒的辣味和油麦菜的香味!”他加大火力,趁着火势他快速转了两圈,出锅装盘,一碗热辣鲜香的利村牛肉大功告成!
有这碗利村牛肉,全家都大快朵颐,一甑饭都见了底。父亲说:“学会了炒利村牛肉,自己动手做,香!”我看着父亲斑白的两鬓,悲从中来。想起小时候父亲也给我们炒牛肉,但是一年到头,除了逢年过节,吃不上几回。我和弟弟占着一小盘牛肉,筷子在一堆蒜子、辣椒中翻来翻去,常常因为没有扒拉到最后一块牛肉而吵架,母亲总是很生气,她对我们大吼:“馋鬼!就不能安静点,按这吃法,金山银山都要被你们吃掉!”于是,吃好一点的饭菜竟然有一种愧疚感,真怕把家吃穷了。那时父亲的身板挺直,精神抖擞。田间地头,他干活有使不完的劲,饭量也很大,但他有青菜芋子就够了,他吃饭快,吃完就下桌。母亲有胃病,她说吃炒牛肉,不消化。所以,饭桌上就剩下我和弟弟狼吞虎咽。现在想来,我才明白父母的良苦用心。
母亲说:“现在买牛肉方便,不像之前,谁家的耕牛愿意送汤锅那呢!所以说,你们赶上好时候了!”但父亲和母亲依然很少往那碗牛肉投箸,父亲已镶上了三四颗假牙,一吃牛肉就塞牙缝。母亲也抱怨她的磨牙都摇摇欲坠了,嚼东西费劲。倒是一群小孩向他们喊:“爷爷、奶奶,我们要吃牛肉!”母亲便挖一大勺给他们,小家伙们吃个饭也不省心,要水要汤,我说别管他们,闹心!父亲和母亲却忙前忙后,还笑得合不拢嘴,父亲说:“这叫热闹!”母亲说:“饭桌上的人越来越多,日子才有滋有味啊!”
时光的脚步如此之快,父亲和母亲操劳一辈子,该享福了,却老了,无法细享一碗利村牛肉了。
走过烟火漫卷的岁月,一路跋涉向前才明白:一碗家常的利村牛肉并不平常。这碗利村牛肉里有利村人为人的实诚,待人的热情,以及家的温暖。
来源:于都文学、客家新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