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古拉的召唤

政务   2024-10-20 12:21   西藏  

唐古拉的心是盲人的目,沉淀了世间最丰富的色彩与感情,却只能呈现最黯淡的表白。

比如此刻,失眠又早醒的凌晨,点开安多交警24小时对唐古拉山口的直播画面,一片昏黑的山口与标语牌,依稀能看到山头微雪,一辆辆大货车轰隆隆驶过,隔着手机屏幕,隔着553公里的距离,以其固有的沉重形象,碾压着我破碎的梦境。

我想念的唐古拉,不是这样的唐古拉。

但人们固有印象中的唐古拉,大概就是这样的唐古拉!

正如同诸多媒体同仁对唐古拉的描述:平均海拔4800米,年均气温零下1℃,最低气温零下40多度,年均7级以上大风天数达200余天,海拔5231米的109国道唐古拉山口几乎常年积雪,若赶上历史罕见的大暴雪,积雪厚度会在1.5米以上,最多时滞留车辆600余辆、1300余人……正因如此,安多交警的直播间始终很有人气,过往的货车司机更是忠实“粉丝”。

现在如此,过去更惨。用书彬的总结,几千年来各种人群在对唐古拉艰苦的穿越中,对这里的一贯印象是:风雪无常的恶劣之地,难以逾越的荒芜之地,强盗出没的凶险之地,兵家覆败的饮恨之地,尸骨遗路的死亡之地,凶神恶煞的盘踞之地。

唐古拉真有这么可怕?

其实若以一言蔽之——“自然环境极其恶劣”——八个字劝退了人们对唐古拉的好奇与向往。“恶名在外”的唐古拉用粗野遮蔽了爱,用苍白黯淡的面纱遮住了浑金璞玉的真心。

于是,几千年来,各色人群匆匆来去,除偶尔留下尸骸血迹、零星故事,以及征服世界屋脊、创造世界纪录的壮举,极少有人对这座山脉本身进行探寻与研究。也就是近些年,因为长江正源被认定在唐古拉山脉的冰川,人们才因长江源而稍稍关注了唐古拉的冰川水系河流湖泊。

至于,唐古拉山脉形成于何时?有何地理分界意义?唐古拉有多少山脉、山口、山峰?曾有哪些不同人群穿行唐古拉?发生过哪些故事?围绕唐古拉有多少考古遗迹?跨唐古拉区域的牧民如何生存繁衍至今不绝?如今的唐古拉该以什么样的历史地理方位定义自己的时代坐标?

这些问题几乎没有人问,当然更无人回答。

车辆和人流时刻都在穿越唐古拉,但唐古拉依然孤独。

人来人往的唐古拉,成了“自然环境极其恶劣”的背景板,人们只想快速穿行、加紧铺设、完成任务,至于这座横卧青藏高原腹心之地,东西长约500余公里、山体宽约150公里的唐古拉山脉,人们选择避而远之。

于是,伴随一代代人、一群群人的视而不见,唐古拉也只能呈现出盲人之目的黯淡,化身为一个残酷恶劣又无趣乏味的符号。

我不知道,唐古拉对此会不会有点遗憾。但我更倾向于,唐古拉应该是不在乎。

在2022年6月去安多挂职驻村之前,我从未想过会和唐古拉结缘。事实上,刚到县里,好心的同事们看我身体不咋好,就劝我尽量少去唐古拉一带下乡,毕竟海拔高、条件差,夏天的沼泽和冬天的积雪都容易陷车遇险。但是,从第一次去唐古拉一带我就着迷,到后来一次次去唐古拉南北,虽多次遇险但总得庇佑,以至到了现在,我总觉得自己的身心有一部分封印在了唐古拉。

我与唐古拉的缘分,其实远在这之前,只是我并无知觉。

我有位亦师亦友的同事赵书彬,他是唐古拉的研究者、踏访者、解读者。十多年来,他不光读万卷书查资料,更行万里路实地考察,一次次找寻,光唐古拉山脉的通山口就从西向东梳理踏勘出30多个,唐古拉附近的墓葬遗址、石器遗址有不少都是他首次实地考察中发现……这在藏北很不容易,对知音稀少的唐古拉来说更是珍贵。

唐古拉或许注意到了书彬轻叩山门的真诚,从而创造了冥冥之中的某种机缘。

2023年3月初,正在担任主要领导专职记者的书彬带着爱人达珍,利用假期开车到安多看望我。

记忆中这次见面比较重要的有三件事:一是我和书彬、达珍去了趟唐古拉山脉最高峰格拉丹东附近的岗巴曲加冰川,走路不稳的我摔了两跤,达珍则不慎磕到股骨应激反应到几乎晕厥,但我们最终见到了冰川融化偶然形成的“冰成菩提塔”;二是本着对所有来探望我的朋友都“不能白来”的想法,我请书彬给县里的领导和中层干部讲一讲安多的历史地理文化以及发展定位,虽然准备仓促只放了一张安多地图开讲,但显然所有人都深受震撼;三是讲完课后书彬和安多县委书记高军涛一番深谈,虽是初相识、却如旧时友,开始聊着安多的历史方位、发展定位,安多的旧历史和新发现,也开始设想是否可以建一个馆,向人们讲述安多故事。

但安多故事该如何讲?书彬建议我们把目光投向唐古拉,让一直匆匆来往的行人能为唐古拉作短暂停留,仔细看看这座看似熟悉实则陌生的大山,会发现唐古拉身负天时地利与人和,千万年来包容而温情,既是屏障又是通道,既可怕又可爱,冷冽的外表下实则藏着万千风姿……

或许是唐古拉的许可与召唤,这之后,军涛书记在县里想办法申请项目、找资金、找场地,书彬开始更深入地实地考察、收集实物、撰写脚本,我则在安多和拉萨多方协调联络,当时正主政那曲的兄长也大力支持,对脚本和设计方案把关修改……过程不再细细罗列,最终成果则是不久前的2024年9月27日,安多唐古拉陈列馆正式开馆!

唐古拉陈列馆,西藏第一座以山脉命名的主题馆,也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陈列馆,占据安多县城最黄金位置,总占地面积8936平方米,室内展陈面积1768平方米……书彬作为展馆唯一的主创者,我作为唯二的辅助,再加上两位兄长的大力支持和奔走,以及众多朋友的热情参与和帮助,这个不够完美的陈列馆,既是我们友情的见证,也是我们献给唐古拉的小小礼物。

开馆的解说培训,我们希望每一个因好奇走进展厅的观众都能首先听到一个问句:

海拔上,唐古拉没有喜马拉雅的绝对高度;

名气上,唐古拉没有冈仁波齐、念青唐古拉那样神佛齐聚;

景观上,唐古拉没有南迦巴瓦那样挺拔秀美……

那么,唐古拉山脉——有何特别之处?又有何重要之处?

为什么要为唐古拉建一座主题展馆?

展馆的内容本文不再赘述,这几个问题相信每一个参观者都会找到自己的答案。

我这里想说的,是书彬和我的答案。

作为两个看上去与唐古拉毫无关联的记者、写作者,我们为什么要倾注热心、热情、热爱,以及一年多来的筹划和琐碎努力,在繁忙工作之余为并不够声名显赫的唐古拉建一个馆、写一本书?

答案或许有点自作多情,那就是唐古拉的召唤。

“十一”假期朋友相聚,瞎聊起了欢场故事,书彬开玩笑说我们就是唐古拉的“应召”。

虽是玩笑,但若真回想跟唐古拉的每一次交集,总是生动、有趣、温暖,仿佛真有冥冥虚空的护佑与召唤。

2023年去岗巴曲加冰川那次,且不说那金光闪耀的裸露冰床,以及冰川透出那种难以言述的幽蓝色彩,就说我们见到冰川融水形成的塔,那样晶莹剔透地现于目前,至今想来也如同梦寐。书彬给它起名“冰成菩提塔”,据说有亲戚看到照片后专门洗印出来郑重礼敬……这样缤纷迷人的唐古拉几人能见?

2022年11月,我去唐古拉以北的色务乡,返程时遇大雪,先是陷车后是迷路,却在油尽力竭之时幸运获救。那晚,我看到今生最璀璨的星空、最圆满的月亮,仿佛宇宙向我打开了秘密之门……这样神奇迷离的唐古拉几人能见?

今年五一假期,我和书彬结伴去唐古拉山脉的岗龙夏玛山口,那里也是怒江的源头。那天是立夏,宿醉的我们临时起意出行,穿的不厚,也没带热水,同去的还是路车皆不熟的驾驶员,于是我们先爆胎后陷车,在积雪深厚的雪谷反复推车、拉扯、失败……神奇的际遇似乎又一次降临,巨大的日晕出现在唐古拉上空,奇异的温暖包裹着我们全身,即使就坐在厚厚的雪上也感觉暖洋洋,大家说着、笑着、吃着,身处危险却又漫不经心,缺氧头疼却忍不住玩了起来,极其幸运而顺利脱险,回到帮爱草原时甚至牧民们的赛马都未结束,恍然有种时空停滞的奇幻……这样温暖温柔的唐古拉几人能见?

也是今年,书彬和尚姐姐、军涛哥嫂同去唐古拉的姜根迪如冰川,却在根根冰柱下看到一幅“天然图画”——冰川销蚀形成的画面,清晰展现了一个牧女手捧哈达的形象,他们赶紧给未同行的我发来照片……这样美丽多情的唐古拉几人能见?

还是五一那次,书彬我俩和陈列馆的设计师小董一起,在雪花飞舞中来到唐古拉最重要的山口之一——当拉协嘎,却惊异地发现这个山口平坦开阔如草原,与我们想象中迥然不同,雪山肃穆、天色阴沉,捡拾的骆驼骨似乎都在风声中呜咽往事……这样空空荡荡的唐古拉几人能见?

……

这样的奇遇和感动太多了,一次次向山而行,唐古拉向我们敞开怀抱,让我们看到它的色彩,感受它的温度,聆听它的故事,沉醉它的壮阔,唏嘘它的过往,憧憬以后更多的相遇相知。

真不知是唐古拉在召唤我们,还是我们在召唤自己心中的执念?

但哪怕,只是我们一念成痴,为唐古拉着迷,为唐古拉行走,为唐古拉写作,为唐古拉歌唱,亦是我们的幸运!

书彬今年为唐古拉写了一首歌,歌词中有这么一句:

雪中飘来千种暖

万般变化不知寒

若不是多年行走,若不是真心爱恋,谁能在唐古拉严酷的风雪中不知寒冷,不仅看到这座山脉的千种姿态、万般变化,甚至会感知到飘来的“暖”呢?

我常和朋友感叹,在唐古拉的各种际遇,应该快消耗完我此生积攒的幸运。

有时甚至怀疑,我们如此幸运,难道是因为被唐古拉挑选与召唤了?

我们不敢如此多情地揣想。若真如此,倒真是惭愧汗颜了!

其实,无论陈列馆还是还未出版的《唐古拉》一书,似乎更多是有关唐古拉诸多地理、历史、文化知识的建立、梳理与展示,尽管我们尽力描摹,甚至注入感情热爱,但或许展现在大家面前的,依然是盲人之目般最黯淡的表白。

毕竟,我们才力有限,甚至时间精力也有限,只能在本职工作之外深夜写作,只能趁着节假日向山行走考察,于是常常“才有限而道无穷、心欲言而口不逮”

毕竟,馆或书都是众多参与者共同努力的结果,因此不可避免总是伴随诸多遗憾;

毕竟,唐古拉“自然环境极其恶劣”的符号太显眼,人们对其刻板印象太深,我们的热爱很难找到同频共振的朋友;

……

众人熙熙,唐古拉亘古孤独。

而其实,我知道作为唐古拉研究者的书彬也是孤独的。

甚至,我猜想,在漫长的时空长河中,一定会有同样热爱唐古拉的人在山间驻足,更或许还曾做过探寻和研究,只是还未留下足迹和成果便湮灭在古道沙尘之中。

正因如此,我们多么盼望人们能稍一驻足,花一些时间了解唐古拉的“前世今生”,再过唐古拉,也许会有不同的心境。

但很难,从目前陈列馆参观者的反馈和媒体的报道来看,基本上与唐古拉相去甚远,与我们建馆的初衷也相去甚远。

或许,盲了目的不是唐古拉的心,而是不愿与唐古拉对视的众人。

说真的,有点遗憾,但私心里又有点庆幸。

“自然环境极其恶劣”到现在为止依然是唐古拉最好的保护色,也是最好的过滤网和筛选器——只有无所畏惧的真心才能叩开唐古拉的山门,只有倾身交付的信任才能解开古道的封印,走进冰川雪峰,看到繁花似锦,感受暖风如沐,体验万物并生、天地合一!

我能剖心出,披发下大荒。

孤独的唐古拉若只属于孤独的我们,实在过于奢侈,该感激涕零之。

我和书彬心中的唐古拉,除了仪态仙仙的万峰千谷,还有各种端庄的文字、迷离的符号、悠远的故事,沿着古道和山口默默流淌……那是一条绵延万里、横亘千年的时光之河,一个个旅人、高僧、公主、兵士、商人、游盗的身影在古道山间交叠,他们携带豪情、落寞、仓皇、财富、传奇,以及无数虔诚而菲薄的心愿,相似的面容在“拉则”之上隐隐浮现。

这样的唐古拉,我们曾想以油画或壁画的形式呈现在陈列馆的序厅,但终究未能实现,恐怕以后也只能存于心间,封印在梦之深谷。

是该庆幸的吧,我们有一个只属于自己的唐古拉。

此刻,写着唐古拉,心里便荡漾起一缕绮思,如窗外的那片云,染了拉萨秋阳的艳色,似彩云非彩云,在微泛金黄的杨树枝头飘动、摇曳、变幻,终至消散。

记得在唐古拉山下漫游时,巴旦师傅一边开车一边问我:“你这么喜欢唐古拉,以后死了肯定要运回这里安葬吧?”

我大笑,告诉他作为庄子的信徒,最不喜欢就是“刻意”二字,生死也只随缘便好,死在哪里便葬在那里,化灰化土或饲鹰都随意,反正天地为棺椁、日月为连壁、星辰为珠玑、万物为赍送,葬在何处都是一样的。

但我的话其实只说了一半。

我真正想说却未能宣之于口的是:如果终有那么一天,我的心魂将以死亡为翼,穿越星空与山河,不辞万里也要飞入唐古拉温暖迷人的雪谷。

那将是最后的,永恒的召唤。

2024年10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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