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晓东|却望祁连山顶雪 反认高台胜江南

文摘   2025-01-24 18:56   甘肃  

编者按:本文发表于2025年第2期《飞天》杂志,系作者参加中国作协组织的知名学者作家赴高台采风活动见闻印象记。
弱水三千与长河落日

我进北京大学中文系的时候,没在课堂上领略诗人和学者林庚先生的风采但给我们上古代文学课的老师不止一人提起林庚讲授唐诗宋词时的俊逸风采。比如,讲到王维的《使至塞上》林庚从“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中看出了一幅简洁的几何图:大漠和长河是横线,孤烟是竖线,而落日则恰是与纵横两条线相切的一个圆。《使至塞上》有种几何般的视觉美——这是林庚先生独到的阐发。

如此解释,真是绝了

对林庚先生我们既佩服又仰慕。以后见到西北大漠的字样,脑海里浮现的也是王维的“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以及林庚先生勾勒的“几何图但从没有细想“大漠孤烟”“长河落日”这般风景究竟具体出自何处潜意识里,我想当然地把“长河”想象成黄河。

来到高台,想象中的“几何图形”才得以校正纠偏。

这次应邀参加中国作协组织的学者作家赴张掖高台采风活动,随团陪同的县文化工作者跟我们介绍说,王维诗中的“长河”,实际上流经高台的黑河,也是仅次于塔里木河的全国第二大内陆河。黑河以前叫弱水,没错,就是“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的”弱水。

听罢,我不禁恍然,顿有身临“王维诗意”其境之感。原来“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的居延,就是今高台的罗城镇往西,延伸到酒泉的金塔县,再北折向内蒙古额济纳一带。随着在高台参访的进一步深入,有了越来越多的“发现”:王维诗中的“孤烟”,也不是一般注释家们所谓的“炊烟”“狼烟”,而是大漠上随小股龙卷风而起扶摇直上的沙尘柱

看来,所谓诗和远方,唯有来到远方,才能真正理解那些远方的诗。
此番来高台,虽没有亲眼目睹“大漠孤烟直”的奇特景象,“长河落日圆”的浩瀚苍茫,几乎每天触目可及。在高台九头胡杨林的沙丘之上远眺,在骆驼城古遗址的观景台上凭栏,夕阳西下,弱水缓缓西流,大漠戈壁一望无际,山河实景比古诗想象更为震撼,而直抵心灵深处的曼妙自然光影,也似乎远比林先生描述的几何图形来得更为真实。

祁连皓雪与天地正气

陌生处才有风景。

来高台之前,对这座西北小城并无多少了解。很多年前倒是去过一次敦煌,但并不记得那次在去敦煌的路上是否听到过高台的县名。弱水河畔,祁连山下,这个坐落在祁连山和黑河湿地两个国家级自然保护区之上的现代绿洲城市,全境海拔在1260米至3140米之间,总面积4346平方公里,总人口15.8万人——这些县情概况,都是高台当地的同志告诉我的。

高台,自古以来就是丝绸之路上的商贾重镇和战略要塞,素有“河西锁钥、五郡咽喉”之称,在古丝绸之路和新亚欧大陆桥中占有重要的地位和作用,如今更是西气东输、西电东送、西煤东运的战略通道。而这次高台之行的巅峰体验,就是深入祁连雪山,近距离瞻望雪山峰顶。

来之前也略做了点功课,在古诗文里集中读到了不少对“祁连雪”的吟咏。比如徐陵的“祁连不断雪峰绵,西行一路少炊烟”,王昌龄的“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以及晚近林则徐的“我与山灵相对笑,满头晴雪共难消”,林则徐与祁连山的相对一笑,似乎更像是壮志未酬的苦中作乐。

一代代文人把对祁连雪的观感凝练入诗,也就把诗心镌刻进了历史,融入了巍巍祁连。散文家王充闾在游记《祁连雪》中因此得出“观山如读史”的感

观山如读史。驰车河西走廊,眺望那笼罩南山的一派空蒙,仿佛能够谛听到自然、社会、历史的无声的倾诉。一种源远流长的历史激动和沉甸甸的时间感、沧桑感被呼唤出来,觉得有许多世事已经倏然远逝,又有无涯过客正向我们匆匆走来。

祁连山有文化,有历史,堪称凝聚了汉唐以来的中华魂。以往周游江南水乡时,在心头泛起的往往是柔情的涟漪,而在河西高台的这几天,心中则始终充盈着一种雄浑阔大的豪气,事实也的确如此:只有来过大西北,亲临河西走廊、弱水之滨,看大漠长河展开新时代的新画卷,阅尽现代绿洲新城焕发出的新的容颜,你才能真正领略那纵贯千古的汉唐气象。

“千山空皓雪,万里尽黄沙”,汉唐气象,从来都不是一句空话。

据高台新坝镇的《红沙河村志》记载,当年左宗棠抬棺出征收复新疆,在酒泉坐镇督战时,听闻红沙河村村民有习武传统,彪悍忠勇,当时正以平叛保国需武为要务,为鼓励该村永葆练武保国之风,左宗棠欣然命笔,题写“天地正气”四字及对联两副为赠。百余年前的天山脚下,就流传有高台人保家卫国奋勇杀敌的英雄事迹……
何谓汉唐气象?在千里狼烟的河西走廊,高台人的天地正气,或许也是其中的一种注解吧。

地下画廊与文化高台

高台融媒体中心的记者,问我对高台的总体印象,我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以前对高台知之甚少,这次亲临高台,看到大街小巷各种‘红色高台’的标识,我觉得除了‘红色高台’,‘文化高台’也是名副其实”
如果说“红色高台”和“绿色高台”在众多新闻记者的报导、文人墨客的书写以及大V播主的微博和短视频中得到了丰富的阐释,那么“文化高台”则是我这次亲临高台得到了鲜明的印证。

何以文化,何谓高台?在高台县博物馆,文化高台的前世今生,有着最为详实,也最为有力的注解。
据工作人员的介绍,高台县博物馆是由高台籍的优秀企业家陈正国先生捐资近四千万修建而成。矗立黑河湿地公园之旁的高台博物馆,是一幢汉唐风格的三层高仿古建筑,天青色的歇檐屋顶,占地面积约9000平方米,这规模在全国县一级的博物馆中,应该可以排到前列。
高台县博物馆的馆内展陈丰富,尤其是数量惊人的魏晋画像砖,更是堪称该馆一绝。

在《古冢丹青——高台魏晋十六国时期墓葬壁画艺术陈列》展室,讲解员跟我们介绍说,高台博物馆馆藏的魏晋彩绘壁画砖,主要出土于本地的骆驼城、许三湾魏晋墓葬群。作为地下墓室四壁上的装饰,魏晋墓室画像砖与莫高窟、马蹄寺石窟等丝绸之路沿线的地上石窟壁画,上下呼应,形成了一个规模宏大的“地下画廊”。
看着展柜内一块块画像砖,千年以前的农耕、牧猎、宴乐等各种生动的生活场景,在方寸间一一再现,画像砖的画面色彩则以黑、白、红为主,历经千载也怎么褪色。据介绍,前几年,高台博物馆馆藏的画像砖,还被国家文物局选调,到国外进行展览展出,展示河西走廊深厚的文化底蕴。
在汉唐雄风吹遍的龙城古道上,高台的地下画廊熠熠生辉,在那一块块栩栩如生的魏晋画像转上,我们仿佛能听到西凉乐舞的慷慨激昂。

骆驼城遗址的废墟之美

“五四”运动的学生领袖、现代教育家和学者罗家伦,在1940年来过张掖,曾经写过一句诗:“不望祁连山顶雪,错将张掖认江南。”大意是,假如不去留意祁连山顶的积雪,会误以为自己来到了江南,这或许是对“绿色高台”最早的称颂。

但在我看来,张掖高台既有江南的水乡之美,同时又有江南难以得见的大漠气象和雪山风光,除此之外,更有数不胜数的废弃的烽燧、垛口、长城旧迹以及古城遗址。
在短短几天的游览过程中,我对高台的汉唐遗址及其所深蕴着的文化传统印象尤其深刻。

驱车在高台境内,县里的工作人员不断把车窗外的烽燧、垛口、长城遗迹指点给我们瞩目,古老的军事工程设施密布,再一次印证了高台“河西锁钥、五郡咽喉”的战略要塞地位。
这其中,最令人感到震撼的,还是享誉华夏的骆驼城遗址。遗址呈长方形,面积近三十万平米,瓮城、腰墩、古井等残垣断壁在夕阳中,呈现出更为古旧的色彩。作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骆驼城是丝路上的大型汉唐古文化遗址,它曾是汉唐时期通往西域的主要通道,是丝绸之路的必经枢纽。但到了明朝初期,就已变为“龙荒朔漠之区”,留给后人一片废墟景象。
“废墟”之中天然沉积着历史、文化和审美的地层。土耳其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帕慕克曾经在他的《伊斯坦布尔:一座城市的记忆》里充分书写了对废墟的体悟。他所集中传达的所谓“伊斯坦布尔的忧伤”,在很大程度上来自于对废墟的状写以及由此而来的废墟体验。“废墟”在帕慕克的书中也堪称是一种体验历史的美学形式。
高台的骆驼城废墟遗址,也同样为我们当代人的思想和审美注入了无限苍凉的历史感。在某种意义上说,已逝的历史,恰恰是凝聚在废弃的遗迹以及荒凉的废墟里,这也是高台之旅所见的一个个风化了的烽燧、垛口,尤其是骆驼城遗址令我感到震撼的原因所在。
丝路驼铃悠长,大漠长河雪山。在返程去机场的连霍高速上,望着窗外绵延不绝的祁连山,不禁想反用罗家伦的诗,来概括我对高台之行的总体观感:“却望祁连山顶雪,反认高台胜江南。”(吴晓东 系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

编辑:石文静
责编:段   海
终审:赵   海

网络违法和不良信息举报

举报邮箱:gtxwwxb@163.com  

举报电话:0936—6621910

举报网站:http://www.gsjubao.cn

高台荟报
公益事业
 最新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