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传统文化教育中,“乐教”居于一个十分重要的地位。中国古代的文化,常以“礼乐”并称,为“礼乐文化”。“礼”是人生行为的外在规范,“乐”则是人类心灵内在的和乐。《乐记》谓:“乐由中出,礼自外作。”“乐也者,动于内者也;礼也者,动于外者也。”礼乐文化的教育,也就是人生之规范性与艺术性、内在性情与外在行为之和谐统一的人文教育。这种教育不同于现代的知识教育,它以培养完美的人格、培养一个外而有礼、内而和乐,庄敬节制与和美愉悦谐和一体的人为目标,所以是一种人文的教育。在“礼”和“乐”的关系上,“乐”由于关乎人之内在性情的涵养,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比“礼”的教育更为基本、更为重要的。事实上,历史上“乐”比“礼”出现得更早,在甲骨文字中没有正式出现“礼”字,而“乐”字已经有了。《周礼》中就有“大司乐掌成均之法”的记载,是当时的音乐教育。徐复观先生认为中国古代是以“乐”为教育的中心,而“礼”教至春秋时才逐渐取代了“乐教”的地位。《中国艺术的精神》即使如此,在重大的礼仪场合,仍是“礼乐”并作的。孔子所提倡的“六艺”教育中的“诗教”实际也是“乐教”,当时有歌诗以道志的风气,“弦歌不辍”,《孔子世家》谓“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诗是可以歌唱的,与乐不可分。后来《诗》、《书》、《礼》、《乐》成为儒家的基本经典,常说“孔子以《诗》、《书》、《礼》、《乐》教”,其中乐教居其半。
“乐教”何以如此重要?因为传统教育家如孔子、荀子等深知教育之本在人心性情的涵养,而音乐教育对于养育心灵正是最为有效且也是必不可少的手段。就儒家所关心的社会宏观教化而言,“礼节民心,乐和民性,政以行之,刑以防之,礼、乐、刑、政四达而不悖,则王道备矣”《乐记》,可以看出“礼乐”教化与“刑政”管理的相辅相成作用。而在“礼”与“乐”的关系上,也可见“礼”主要是规范性的节制由外在行为而影响内在心灵,“乐”则“和民性”,是对人心性情是否中和美善发生作用的,因此是更为直接、更为根本的。落实于个人修养,音乐能动荡血脉、感通精神,在深层影响一个人的整体行为。故儒家特别重视好的音乐,也即音乐之“和”,要以和美的音乐来宣发舒导人的内在情志,使人类的情志“发而中节”、顺天地之理、得天地之和。故儒家的音乐观念是“乐者,中和之纪也。”《乐论》《吕氏春秋·大乐》谓:“凡乐,天地之和,阴阳之调也”,“大乐与天地同和”也《礼记·乐记》。
荀子《乐论》谓:“乐行而志清,礼修而行成”,简洁地道明了乐教的作用乃在“志清”。儒家对人性的认识是具体而深刻的。人为血肉之躯,生命深处有“血气心知之性”《乐记》,也即欲望、情志等生命根源处的冲动,“志”是性之动,生命本能之动。人生修养一大问题即是如何善导而非压制这一生命根源处的情欲。“礼修而行成”,主要是从外向内的修养,“乐行而志清”,则是直接在内心上化导情志、澄澈心灵的修养。音乐在这方面的作用极大,“夫声乐入人也深,其化人也速”,“可以善民心,其感人深,其移风易俗,故先王导之以礼乐而民和睦。”好的音乐,能使人“耳聪目明,血气和平”,使人真正地快乐起来,“故曰乐者乐也。”《乐论》孔子说:“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论语·泰伯》,正是说人生修养的最后完成、将“血气心知之性”圆融于礼乐之道的关键是在“乐教”。
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来谈孔门的“乐教”,绝不是发思古之幽情、要去恢复礼乐大典之类的。不过就今日社会流行的许多音乐来看,或狂躁,如迪斯科等;或哀怨,如许多流行歌曲;或奇诡,如一些所谓先锋音乐。的确无益于人心的和平、人生的修养,对少年儿童尤其无益,正应了古代所说的礼崩“乐坏”。乐教之乐,乃是和乐性情、提升修养之乐,而非一般娱耳快意的满足感官享乐的音乐。因此儒家提倡中正平和与“道”相应的音乐,认为有违中和、满足感官欲乐的音乐乃“郑卫之声”、“靡靡之音”,会使人“淫”过度“逸”“放任哀伤”,“以欲忘道,则感而不乐”《乐记》。
阮籍《乐论》也表达了这种观念:
“乐者,使人精神平和,哀气不入,天地交泰,远物来集,故谓之乐也。今则流涕感动,嘘唏伤气,寒暑不适,庶扬不遂,虽出丝竹,宜谓之哀,奈何挽仰叹息,以此称乐乎﹖”
在今天着眼于个人修养,提倡乐教,如果选一种古代音乐的话,则莫过于中国琴乐了。因为七弦古琴,古称“琴道”,最能体现传统乐教的精神;作为一种乐器,其音声品质,也最适宜于个人修身养性。事实上,几千年来,从孔子以下的历代中国文人,作为对自我的“乐教”,莫不以七弦琴为选,而不是古筝、琵琶、二胡等类。因此,七弦琴在中国文化中也被称为“文人琴”,乃“孔子之琴”。
在古人的观念里,“琴之为物,圣人制之,以正心术,导政事,和六气,调玉烛,实天地之灵气,太古之神物,乃中国圣人治世之音,君子修养之物”。《神奇秘谱》早在东汉就有“琴道”之说,认为古琴乃伏羲或神农所造,“通神明之德,合天地之和”桓谭《新论·琴道》。蔡邕《琴操》中对古琴的定义成为几千年中国文人弹琴的基本思想:“昔伏羲氏作琴,所以御邪僻,防心淫,以修身理性,反其天真也”。直至近代《今虞琴刊》中琴人仍继承了这一观念:
“琴这个东西,说他是音乐可以,说他不是音乐也可以。因为向来弹琴的人,就不肯把琴看作一种艺术,说他是合乎道的,应该拿来修身理性、导养延年的。”《从现代音乐上论琴》由此可见,在中国古代音乐中,古琴直接体现了“乐教”的精神,汉时称“雅琴”,乃“乐之统”也(应勋《风俗通义》),居乐教之首;又称“琴道”,有别于一般音乐艺术不作“技艺观”。相比之下,古筝、琵琶等古代民族乐器,则从未有“道”的名义。
古琴的声音是非常独特的,一般人听琴就能感到古琴的安静悠远。“静”可以说是琴音的最大特点,琴音也被称为“太古之音”、“天地之音”。古琴有三种音,都非常安静。散音松沉而旷远,让人起远古之思;其泛音则如天籁,有一种清冷入仙之感;按音则非常丰富,手指下的吟猱余韵、细微悠长,时如人语,可以对话,时如人心之绪,缥缈多变。泛音象天,按音如人,散音则同大地,称为天地人三籁。因此古琴一器具三籁,可以状人情之思,也可以达天地宇宙之理。在古琴音乐三音交错、变幻无方、悠悠不己之中,凡高山流水、万壑松风、水光云影、虫鸣鸟语及人情复杂之思和宗教哲学之理,尽能蕴涵表达。宋代《琴史》中说:“昔圣人之作琴也,天地万物之声皆在乎其中矣”晋时稽康作《琴赋》曰:“众器之中,琴德最优”。
也就是认为在各种乐器中,古琴是最好的,具有最优异的品德,最适宜君子作为修养之具。琴音的松沉旷远,能让人雪燥静心,感到和平泰然的气象,体验内心的祥和喜乐;琴乐的洁净精微,能让人感发心志、泻泄幽情,化导不平之气、升华心灵意境。归根结底,就是以七弦琴中的“含至德之和平”《琴赋》,来养成君子“中和”的品德、达成“乐教”的目的。魏晋之后,佛道思想又融入古琴,尤其是道家“太音希声”老子、“至乐无乐”庄子的思想,在七弦琴中能得到最好的体现。琴音的低缓悠远、缥缈入无,让人由抚琴听琴而进入一超乎音响之上的“无声之乐”的意境,体验到“希声”“至静之极”的境界;庄子将这种虚静的、通乎天地万物的境界称为“天乐”,“以虚静推于天地,通于万物,此之谓天乐”《庄子·天道》乃是一种天人相和、无言而心悦、超乎音响感受之上的精神境界。在佛家,则称之为“空”的体验、乃是一种“无我之境”。
由此可见,七弦古琴虽为乐器,其精微处却能通往儒释道三家学术文化的最高之理,而抚琴听琴的知音之士,只要善能领悟、虚心涵养,也完全可以靠七弦古琴达到儒释道修养的高境界。说七弦琴能“怡情养性”、“涵养中和之气”,可以“修身理性、反其天真”,乃至藉琴以“明心见性”《琴况》,不是虚语,乃是真真实实的。当然,这种体验的深入程度,因各人修养胸次的不同造化而有不同。稽康曰:“能尽雅琴,唯至人兮”!
对于少年儿童而言,学习古琴,由于文化修养的局限,不一定能领悟琴道的高境界,但同读诵文字经典的道理一样,古琴音乐既为浓缩儒释道哲理、为中华民族音乐之代表的真正的“中国音乐经典”(古琴因此有“国琴”之称),从小接触古琴,多听琴乐,练习抚琴,重在熏陶、陶冶,怡情养性,让静美清雅的琴乐印入心灵,潜移默化,培养和美的心灵、优雅的气质,造就优良的人格。至于琴曲的理解及琴技的精熟,是居于第二位的。古人学琴观念也一再强调,学琴本为怡情养性,而非音乐演奏,非同“演艺”类艺术,涵养性情、修身养性才是学琴的根本。
此外,通过听琴乐、学古琴,除琴乐本身的陶冶外,还能使少年儿童由古琴文化而深入中国古代优秀文化的其他方面。例如通过古代琴人以琴为生命之所寄的事迹体验儒士超迈的品格,通过高山流水、知音难遇的典故懂得心心相印的珍惜,通过阳春白雪、曲高和寡的故事培养高雅的志趣等。而琴曲“操”、“弄”、“引”、“畅”的文化内涵,也无不给少年儿童以古文化的德育、美育的综合教育,教育他们由古琴而感受古人的高风亮节、学习古人的操守志向“操”,培养高超的人格境界、升华人生的意境“引”,涵育和美祥和、自在愉悦的性灵“弄”,乃至体验人与人相和、人与天地同游的和谐无碍的快乐状态“畅”。而这些方面,正是文字经典如学庸论语、老子庄子、诗经唐诗等教育所要达成的。古琴乐教,义实大哉!这也说明,古琴音乐的“乐教”,不只是一般的音乐教育,与已开展的文字经典的教育,正可以相辅相成,构成完整的“经典文化教育工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