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校启航
2021年7月27号，新校区试运营，2021年9月2号，第一个学期开学。疫情还没有结束，但大家都掩耳盗铃的活着。
第一个学期，我们迎来了15位小朋友，托班、小班、中班各5位。这个数字让我又惊又喜，这是我们全日制开设以来招到的最多的学生。以前从来没超过过10个，而且整整齐齐的每个班5个，好像真的像我对外宣传的那样，是为了防疫安全在限招。其实只是想打着限招的名义，在招不到学生的情况下为自己保留些许颜面。疫情一年半，经历了这么多，让我没有一点底，一会对未来充满信心，一会又纠结于最坏的结果。
肯尼亚很多学校就都复课了，中国人对疫情的恐惧，肯尼亚人对疫情的放开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们如果按照中国的模式开课，每天消杀、做核酸，发现一例整个关停的话，在肯尼亚显得格格不入也不切实际。按照肯尼亚的防疫措施服务中国的学生，部分中国家长又担惊受怕。我们只能严肃防疫心态，并做着随时会有感染的准备，因为我们很清楚只要开课就一定会有感染。终于，在21年底，几位老师“感冒”了，还有一大半的孩子也都有症状。Z老师很担心，其他老师心里也有顾虑，我尽量让大家觉得问题不大。突然有一天，一位当地老师在Matatu上晕倒了，原因不明，司机在他手机里找到了最后一个通话人Z老师的电话，打了过来。送到医院检测，核酸阳性。我压力很大，那时候还处于国内严防死守，舆论大力宣传新冠感染危害和后遗症的时候。如果公布消息像国内一样停课，那我们接下来就没有复课的理由了，因为在那个时间点看，感觉疫情永远不会消失，而其他学校都在开课。如果不停课，有人感染并且重症的话，我就是第一责任人，同时还隐瞒感染情况，不顾老师和学生的生命安全。安排好这位本地老师后，本想着“不检测就没有”的鸵鸟心态继续开课，但是Z老师非常担心。Z老师为人善良也很正直，我和她聊了两个多小时，她非常坚持学校应该公布信息并停课，我和她分析停课和不停课的利弊，以及以后的影响，她还是很坚持。毕竟异国他乡的，谁都会担心自己感染了的治疗问题，而且她还没结婚，家里人也两年多没见了，很担心她。另外如果其他老师出问题，她要为其他老师的生命健康负责任，因为国内有很多隐瞒不报造成严重后果的报道。但是肯尼亚国情不一样，用国内的方法处理，我们可能就再也没有以后了，花了这么多年时间，大几百万人民币的投资，刚建起来使用不到半年的学校可能将成为历史，而且是冷门野史，或许就是几个老师和十几个孩子的短暂回忆。
我虽然倾向于继续开课，但其实我也很犹豫。不过通常当一个人坚持一个想法的时候，另一个人在无关利弊的情况下，会本能的想劝她/他收一收，不同人症状轻重不同，何况她的坚持和我的倾向还相悖。后来我顺着她的思路，往下推演接下来的事情，我说那我们就通知所有老师和家长，停课检测，直到全阴性，再跟踪观察两周。那样的话我们一个学期就过去了，那时候一个人的检测费大概是7000先令，算了算核酸检测的费用和给每个家长的退费大体数额，老师工资肯定还要照发，两个学期的学费都不够赔，何况本来就赔钱。而且不太在乎疫情的家长会把孩子送去别的学校，一个学期后重开，招生存在很大的不确定性。总公司财务压力很大，停了可能就永远的停了，因为董事会一直有很大的反对声，只有杨总坚持继续办学。学校这块地市值差不多3.5到4个亿肯尼亚先令，做地产开发两年半至少有100%的回报，而做学校4年来每年亏2000万先令。Z老师为这个学校勤勤恳恳的付出了三年青春，理性和情感的纠结让她慢慢开始动摇。为了进一步消除她的顾虑，我说我会联系医院的人来学校给每个人打疫苗，公司也会安排相关保险，承诺后续如果重症，所有治疗费用公司负责，并承诺因此产生的一切责任我来承担。同时密切观察老师们的健康状况，孩子咳的厉害必须在家，并且安慰她这一波已经快过去了，不用太担心。其他老师也都感觉到有人确诊，但没有直接说。我说着笃定的话，其实心里虚得很。过了两周，有惊无险，然后就这么一天一天的熬了过来。有些时候，有些事情，在特定的时期，特定的背景下，完全看不清前面的路。外部条件不断变化，也根本没有好的办法。熬着熬着，熬就成了办法，熬着熬着，问题就不再是问题了。
（装置艺术--怀抱 艺术家 麦扬 作品，怀抱是由上百件来自全国各地的二手校服做成，跨越时间和空间，环抱在非洲大地，环抱在爱德曼中文学校，将你我拥入一场青春的回忆。）
总公司的经济状况日渐严峻，我最多的时候贴了近三个月的中外方教师工资和运营经费。很多次，我连第二天校车加油的钱都拿不出来，只能问朋友借，就这么持续了近一年。
22年初，学生也慢慢多了一些，公司有点钱就返一点给我，刚收完学费，手里有了一两百万先令作为缓冲资金。19年买了公司的房子，22年项目取消了，购房款也陆续退了回来，390万先令，终于宽裕了一些，感受到了久违的踏实。
紧巴久了，有点余钱就好盘算。22年的3月份先令继续有条不紊的贬，因为我们老师工资都是人民币计算的，想着留少许运营经费，把先令换成人民币，要用再换回来，人民币相对是优势货币，好换。不换，也可以直接给老师们发人民币，减少汇率损失。观察了好久的汇率，选了一天好日子，Mpesa里的钱都提出来了，凑了600万，送去换成人民币避险。结果换了近三年钱的“熟人”，也是一个很好的朋友的“亲戚”，跑路了。几乎是全部的家当，消失的无影无踪。就像搜集了很久的数据没保存，电脑突然断电了。整夜的睡不着，冥想不行，按摩不行，呼吸调节不行，和心理医生聊天也不行。感觉就像命运给我表演了一个近景穿越魔术，账户金额调回去了，时间忘了调，眼睛都没眨，这串数字就没了，留我在原地，怔怔地听着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周围一片白光和耳鸣音，像被一层结界封印了，然而并不想挣脱。好像活过了一阵子，又好像没有。有种看电影上主人公财富归零的错觉，但这种紧张和刺激又是直贯肉体和心灵的。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总感觉是有人在和我开玩笑，但又不太像是假的。换了近三年钱了，换过几次500万先令，这人有两个餐厅，一个钱庄，还开着保时捷，华人圈很多人都在他这换，还有人收钱给他换，长期以来感觉在他那换钱已经是生活经验的一部分了，没曾想会是个雷。
再次过回一分钱难倒英雄汉的日子，我怎么都能过，学校的运营怎么办？老师们的工资怎么办？必须尽快找到解决办法，还不能让老师和家长们知道现在的窘境。因为工资本来就不高，而且月月都拖延，人事很不稳定，一直有老师辞职，家长也经常抱怨频繁换老师。家长要放心，老师要生活，我——要学校活下去。失眠不再是问题，因为我根本就不想睡。如饥似渴的搞钱，才是我最关心的。撸起袖子和几个搞建筑的朋友晚上去给别人装修办公室，周末去给马赛酒店安装太阳能，搞维修扩建。电磁门锁说明书和实体对不上，没人会装，我用Google加ChatGPT一遍一遍的试，搞到半夜一点多，竟然也让我给装好了。整个酒店 300 千瓦时的太阳能系统，一位和意大利人干了十几年的肯尼亚工程师要价 92 万先令，带五六个人要干两个星期。我看着几百页的英文说明书，在国内工程师的协助下，竟然和几个师傅十几天也干完了。47.5 伏一张板，15 张一串联，一共 16 组，最高电压 700多伏，也是一个敢装，一个敢让我装。想想也挺有意思。22年一年白了很多头发。
学校外墙的壁画，既是学校的门面，又是宣传的素材。作为一所中国国际学校，我们是一座桥，牵手中外的孩子，联结中外的文化。学校也是一扇窗，墙外的人能看到墙里的洞天，墙里的人能看到墙外的世界。围绕桥和窗的理念我设计了壁画的主题和形式。柱子把墙分隔成了15块墙面，每一块的宽度和高度都不一样，充分反映了肯尼亚工匠的匠心。第五块出奇的大，除了第五块，其余14块分成两组，一组是中式园林砖墙上的洞窗，一组是中式木质轩窗。轩窗面积大，展现的都是学校内部的真实背景，内容从左到右是从早教到大班毕业的场景。洞窗看的远，展现的是中肯在建筑，动植物，科技上的代表元素。第五块最大，就让它承担大一点的责任，主要想表达地球是我家，牵手你我他，祝愿世界和平，共促人类进步等虚妄，并配上寓意吉祥如意，团结和谐的中国结边框。理想还得有嘛。
找了三个穷困潦倒的画师。我开始想激发一下画师的内在创造力，只给他们简单的主题和参考，让他们结合自己的经验，加入自己的想法来创作。我觉得这种中式底层逻辑和肯式表达手法的碰撞可能会擦出很有意思的火花。结果确实火光四溅，非常扎眼，光边框就画了一个月，一再被要求修改。面对我的循循善诱，两个画师已经有了一点抑郁的前兆，另一个是贫民窟长大的孤儿，他对生活嗤之以鼻，生活拿他也没有办法。我略有些强迫症，对于自己觉得比较好的想法会比较坚持。试验不算成功也不算不成功。因为他们对那些我从小就耳濡目染的概念没有概念，就像让拿400先令一天的肯尼亚保姆做从来没吃过的中餐，和让拿800先令一天的肯尼亚工人做一辈子都不可能住进去的房子一样，几乎不可能达到我们想要的结果，因为他们不知道什么是我们认为的“好”，为什么“好”。还是定好“框架”再放手吧。有几个洞窗很不规则，画师怎么都画不出来，还是我测量了手机上样图的比例，用尺规作图帮他们定好点连好线才画出来。再把画面离立柱的距离，占墙面的比例，整个壁画的轴线标好，主题相对明确的定好，再给一些更加具象的参考后，在合适的“框架”下，他们的效率和创造力还是可以的。
我本想让 AI 设计一幅，下面用手写体写上“Designed by AI”，营造一种触摸未来科技的探索感。为此还买了 Midjouney的会员，但最终因为没能生成出符合我设想或逻辑自洽的图而放弃。不过会员到现在都还没退，对于类似半重要不紧急事件，我总是得过且过，权当支持AI发展了。我的想法总是超出我能实现的能力范围，让我始终处于一种事与愿违的境地。画了三个多月，勉强算是完成了吧，给了他们一些鼓励，还有奖励，但其实我还是不满意。不过我也不知道什么样子是我想要的完美。很多时候，很多东西我并不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样子，只有看到了或经历过才知道不是。但完成很多时候比完美更切实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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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府对民生商品加税，肯尼亚Z世代年轻人组织了盛大的抗议游行，几乎所有生产娱乐活动都暂停了，我在家编辑文档。四五年没见的胡教练突然发了一个群视频通话过来，参与通话的还有两个肯尼亚朋友。胡教练是以前学校的武术老师，曾是少林寺的武僧教练，当年我们的武术培训和武术表演可是学校的一个特色项目，各大商会和使馆的表演都找我们。当时我们免费培训肯尼亚武术爱好者，组织他们排练节目，然后带他们出去商演，挣了钱都发给他们买训练的衣物和补贴家用，同时，我们学校也能扩大影响。团队到齐能有十大几个人，但是老有人迟到或不打一声招呼就不来了。站在道德和原则的高度训斥了很多次，也只是好了一点。训练中间闲聊，慢慢有了更多的了解，他们全都住在内罗毕周边的贫民区，下午两点训练，有一队人中午饭都没得吃，就要从Kiambu走路两小时到Uhuru Park训练，他们中有贩鱼的，有开Matatu的，其中两个是开武术培训班的师傅，他们跟着YouTube苦学多年，但功夫仍负有心人。开始的时候大家训练基本都光脚，在阳光普照的公园里，也没个水瓶，周围有水就喝一口，没水就不喝，一练两三个小时。其中还有两个小学生，Patrick和Dennis，双胞胎，但身高、体型差不少。很有灵气，学的也快，表演托举、翻跟头都是他们。但他们经常被成年的队友欺负，分了钱给他们，路上就被队里的“大哥”抢了。没办法，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都是穷苦人，哪有不“为难”彼此的，每一次的霸凌（如果不是个人爱好的话）都是对有限资源分配权重的再定义。我对他们有一定话语权，但左右不了他们内部的势力链条，后来分钱就都转Mpesa了，其他的我也帮不了。我问他们为什么要学武术，他们也说不出个明确的原因，就是喜欢。“练好了想干嘛？”两个师傅和我说“我想去少林寺学功夫”，周围的人都由衷地大笑他们。胡教练疫情爆出来前几天回湖北老家休假，就一直没回得来。后来，我和他们一直都有联系，学校也一直提供一些道具、表演服装和场地给他们，而且我们当年教给他们的表演节目也一直延传至今。不过梦想和现实的两难没能限制他们的想象，也没能阻止他们的步伐。时隔五年，跨越万里，我在肯尼亚，他们在中国，我们在视频里再次相聚。经过多年的努力，在各方的帮助下，中国大使馆组织他们两人去少林寺学习三个月，终于圆了他们的武术梦。
不在学校已经几个月了，但好像从来没有离开过。又是一年六一，看着台上的四五十个孩子，我很欣慰。随着毕业季的过去，学校第三届大班毕业生也毕业了，小朋友们都顺利地进入了英式小学或回国上小学。今年学校终于可以自己养活自己了。谈到学校，想说的太多，碎碎叨叨写了两万多字，最后删了一半，我发现我的人生和心境已经到了多就是少，少就是多的临界点。这几个月就像个退休老干部，见谁都想感叹学校的过往，见谁都想讲述学校每一处的匠心，但谁又能真的感同身受？回望过去总是感觉时间过的好快，一切都变成了笑谈。就像用拇指快速的拨动一本漫画书，在纸张的啪啪声中，平淡的看着快速闪动的过往。永远记得第一个小朋友来学校上课时的欣喜，买第一辆校车时的兴奋，开始建新校区时的期待，食堂做出第一份可口饭菜时的香气，家长肯定我们教学时的满足和季度收入第一次超过支出时的释然……
有一天开车回家，想提前告诉我爸回家吃饭。“Hi, Siri, 打电话给爸爸”，“您要打给哪个爸爸？”平稳而机械的声音，问的我有点不知所措。看了一下通讯录才发现，六年来，我存了几百个“爸爸”和“妈妈”，衷心的感谢这些支持和信任我们的爸爸妈妈们。
也感谢我爸妈对我的支持和容忍，感谢现在和曾经的亲人，感谢高老师，周老师和童童老师以及其他所有老师的辛勤付出，也非常感谢杨总和张总提供的平台和对我的信任和支持。
得偿所愿只是瞬间的欢愉，欲求不满才是常规的状态，人似乎生来就在十年功和三分钟之间循环。去年本命年，我有了几个大胆的想法，竟然意外的大都做成了。又意外的受了点伤，术前查体，才知道血压已经160+/100+了，以我的年龄、体型和运动习惯，医生说主要是因为慢性压力。
这几年变了很多。原本需要呼朋唤友做的事情，慢慢变得越来越喜欢一个人做，一个人健身，一个人吃饭，一个人旅行，一个人呆着。有时感觉自己在过自己的生活，有时又感觉自己在看自己生活，过累了就看看，看烦了就过过吧。生命的意义都是人赋予的，不违法，不影响别人的情况下，哪有什么对错。
“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学校的硬件设施已经比较完善了，人事框架也基本稳定了，财务上也能自给自足略有盈余了。看着六年来无数次大胆想象，又不敢想象的四五十个孩子一起晨间活动，有一种淡淡的满足。
人人都在寻找心安处，满足代表着愿望的达成，没有了欲望和现实的差距，也就没有了前进的动力。正值壮年，在这不进则退的人潮里，心安又能心安多久？躁久必安，安久必躁，人生充满了“易”的道理，灵动的阴阳鱼总结了世间所有的变化和矛盾。八八六十四卦，都是马后炮，早就为每一种选择或遭遇都赋予了“意义”，进而“合理化”欲望。
我觉得当下就是一个由无限种可能坍缩成一种现实的过程，人在这个过程中会不断的适应现状，也会不断的厌倦现状。就像一条看不见头尾的拉链，把走过之处憧憬的美好和其他的可能都拉上，留下一条环环相扣的轨迹。一切似乎早已注定，让你放下欲望，认清现实。一切又好像充满可能，让人浮想联翩，踌躇满志。
（网图 侵删）
未来有无限的可能，过去有无数种诠释，人生的十字路口，每个方向都是对的。
学校的草终于长满了，学校的树也开始有了荫凉。
是时候离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