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古道
半部西藏史
格桑群久
对于作协的采风活动,早已心生向往,期待已久。
那天,突然接到单位领导的通知,让我参与陪同“西藏作协2024年攀登者文学深扎采风活动”,电话落音,内心的情感如潮水般涌动,惴惴不安与欣喜若狂交织在一起。“惴惴不安”源于责任之重大,作为团队的协调联络员,我明白这次活动的每一个细节都至关重要。虽然已经制定了详细的行程方案,但还需要应对突发的天气变化和临时调整行程可能带来的各种变数。“欣喜若狂”则是因为能与众多文学界的大咖共同参与这次深度的文化交流活动。尽管心情复杂,但我知道,这既是一次挑战,也是一次难得的机遇。
此行,我们共23人,其中包括慈悲谦逊的次仁罗布老师,荣获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的尼玛潘多老师,以及西藏文坛的众多杰出作家。我们沿着盘山公路,翻越海拔5210米的加乌拉山口,穿越蜿蜒曲折的108道弯,首站来到了世界高峰,珠穆朗玛峰脚下,为了一个特殊的使命——举行第十届西藏“新世纪文学奖”颁奖活动。当我们抵达珠峰大本营时,天公不作美,空中飘起了雪花,虽未能目睹珠峰真容,但那纷飞的雪花,像是大自然界的精灵为这场文学盛典铺陈出一抹神秘而浪漫的底色。颁奖活动在定日非遗文化“洛谐”歌舞中拉开了序幕,次仁罗布老师为活动致辞,并向荣获西藏“新世纪文学奖”的4位作家颁发了荣誉证书。当次仁罗布老师在致辞中提及“珠峰作为世界最高的山峰,曾激励过多少人奋勇向前...”时,我突然明白了自治区文联和西藏作协把颁奖活动安排在珠峰脚下的初衷与意图。这不仅是对文学的尊重与推崇,更是希望通过这样的方式,让文学的力量与珠峰的精神相融合,激发出更多的创作灵感与热情。
在颁奖活动结束后,我们继续启程前往定日县的岗嘎镇。随着我们逐渐接近目的地,一座巍峨矗立于岗嘎山巅的庙宇渐渐展现在眼前,此为关帝庙。它的金色歇山顶建筑风格熠熠生辉,内部外饰皆以金碧辉煌的汉藏合璧风格装饰,使其成为318国道岗嘎镇段最为醒目的地标性建筑。我们紧随解说员的步伐,探寻其历史脉络。关帝庙的建筑起源可追溯至乾隆年间的1794年,作为纪念乾隆五十三至五十七年间清藏联军共同抵御廓尔喀入侵的历史性建筑,它见证了汉藏文化的交流与融合。同时,这座建筑也承载了中华民族共同抵御外敌、捍卫国家主权与领土完整的重大历史时刻。
在参观完珠穆朗玛关帝庙后,我们走访了岗嘎镇村民阿旺次仁的家,体验享有盛名的岗嘎泡菜的独特风味并探寻其历史起源。对于居住在珠峰脚下的群众而言,泡菜不仅是生活的必需品,更是历史的印记。阿旺次仁向我们讲述了其父代代相传的腌菜技术,该技术源于廓尔喀入侵西藏时期的1791年。当时,乾隆皇帝派遣的福康安将军率领由满汉蒙回等多民族组成的精锐部队成功驱逐了入侵者,不仅为这片雪域高原带来了和平与安宁,还留下了泡菜腌制技术。
这项技术在海拔4000米的高原上得以保留并传承至今,成为当地独特的饮食习惯和食物文化的一部分。在当时的历史背景下,这一看似平常的日常生活技能却在独特的自然环境中得到了留存与发展,最终成为这片土地上独特的文化象征,实属不易。
在岗嘎镇休整后,我们再次启程,目标直指国道318的终点--聂拉木县。一路上,我们边走边看,边问边记。非遗文化“甲谐、堆谐、洛谐”承载着丰富的历史信息与文化内涵,令人心生敬意,同时也让我更加敬仰那些致力于传承与弘扬传统文化的人们。我们围在长者身旁,启动录音设备,悉心聆听每一份口述。同时,公路两侧,那历经2个世纪岁月沉淀的碉堡与烽火台群落,其坚固的姿态与历史的痕迹,无不令人惊叹其坚韧与历史的厚重。这些古老建筑虽经岁月侵蚀,但造型各异,虽规模不大,却以特有的方式聚集成群,显得别具一格。一路走来,不难看出定日聂拉木一带曾是该战争主战场,那些为抵御廓尔喀军而建的军事设施至今仍屹立不倒,默默诉说着往昔的英勇与荣耀。
从聂拉木至吉隆的行程中,我们邂逅了日喀则地区最大的湖泊“佩古错”。站在观景台上,我们沐浴着大自然的恩赐,眼前那湖面如镜,倒映着天际的色彩,仿佛在低语着千年的秘密。湖畔,坐落着海拔4500多米的“拉普村”,其拥有独特自然环境和地理位置,村庄两侧大山阻挡了风沙的侵袭,佩古湖作为气候的调解者,保持了适宜的生态环境,而希夏邦玛雪山则滋养着这片广袤的土地。在这样的自然环境下,拉普村逐渐发展出深厚且独具特色的农耕与畜牧文化,这无疑是大自然与人类共同创造的奇迹。
在结束了对拉普村的探访后,我们返回波绒乡享用午餐,随后沿着蜿蜒的乡村小路,前往了此次旅程的终点站——吉隆。穿越4.6公里的孔塘拉隧道后,我们一路下坡,进入峡谷地带,这里的地形地貌与我的故乡极为相似,闭塞而深邃。我的脑海中不禁浮现出故乡人们在闭塞的山谷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轮歇式农耕生活的昔日景象。
随着海拔的逐渐降低,我们先是看到稀疏的草甸,随后路边的植被逐渐茂盛起来。瀑布也从山涧飞流而下,苍茫的高原景象瞬间转变为烟雨江南。海拔2800米的吉隆镇距吉隆口岸仅20公里之遥。尽管小镇规模不大,但各类设施完善,宾馆与餐馆林立,为四方游客提供了极大的便利。
天空,下着濛濛细雨,我们来到了一家由尼泊尔人经营的餐茶馆,品尝着甜茶,并聆听次罗师傅讲述此地独特的风土人情。未及我们点的咖喱饭上桌,茶馆内已是人声鼎沸。来自各地各国的游客,操着不同的语言交流着,屋内弥漫着异国的气息,而服务员则针对每位顾客的需求,以流利的汉语、英语、藏语、尼语等语言热情回应。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所展现出的多元共存与包容精神,正是这个小镇的文化氛围之体现。
我曾在书籍中览阅过“一条吉隆沟,半部西藏史”之论述,未曾亲历其境,心中满是对这片神秘土地的向往。而今,终于踏上这片热土,我得以亲眼见证那些被历史铭记的印记。“大唐天竺使出铭”摩崖石刻,记录着唐代使节王玄策出使古印度,途经此地之史实。“招提壁垒”摩崖石刻与“清军墓”遗址,则见证了清朝大将军福康安率军于此反击廓尔喀入侵的历史事件。“帕巴寺”,更是见证了吐蕃时期赤尊公主由此入藏的历史时刻。这里的每一块石刻、每一处遗址,都在诉说着这片土地的故事,让人感受到历史的厚重与文化的魅力。
记得十年前,在大学的人类学课堂上,张海洋老师曾提及达曼人的身份认同问题。当时,我认为他们似乎生活在遥远的地球某处,未曾主动翻阅资料探寻其详情。十年后的如今,我踏足吉隆镇的达曼村,与当地的达曼人共叙当年的话题。
从历史的记载来看,1791年,为抗击廓尔喀人入侵西藏,清廷派遣福康安将军率军进藏讨伐廓尔喀军。战争结束后,有几百名廓尔喀骑兵被打散滞留在边境地区,没能回国。因为没有国籍,达曼人没有土地和住房,一直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被称为“东方吉普赛人”。经国务院批准,2003年达曼人正式取得中国国籍。如今在吉隆镇的达曼村共有57户,208人。
在此我想以文化人类学的视野探讨离散的达曼人是如何重构国家认同。在加入中国国籍前,达曼人既不属于尼泊尔人,也不属于中国人,称为“没有国籍的人”。由于达曼人没有加入任何一个国家而没有清晰的国家意识。达曼村委会妇女主任达娃说:“没上和户口之前,我们没有地,娃娃也不能读书,也没有人管我们,生活很贫穷。”从达瓦的言语中能看出,他们已经在喜马拉雅山谷中流浪了200余年,他们渴望摆脱这种不确定的生活状态,成为“中国人”成为其长久以来的期盼。因此,加入中国国籍成为达曼人国家认同形成的关键因素。过去被边缘化的达曼人,如今拥有明确的法定身份——“中国公民”,在教育、就业、医疗等方面的权益得到保障,其“中国人”的意识和观念逐渐稳固并深化,国家认同感亦随之增强。此外,民族政策的实施使达曼人享有公民权利与待遇,生活水平不断提高。从法律和心理层面来看,达曼人对“国家”“公民”“中国人”的概念和认同更加清晰。这种认同不仅是心理上的认同,也是政治意义上的认同,蕴含着对国家的深厚情感和归属感。由此,达曼人的国家认同得以构建。
值得一提的是,达曼人的群体性入籍和族群身份的转变,在当下主权国家体系下是少有的个案。
此行,我们沿着日喀则境内的G219线路缓缓前行,沿途以观览、记录为主,用镜头精心捕捉每一个令人心动的瞬间,以心灵感受这片土地每一次独有的韵律。无论是连绵不绝的山川,深邃的峡谷、宁静的湖泊,还是广袤无垠的草原与郁郁葱葱的森林,乃至皑皑白雪覆盖的雪山与古朴典雅的村落,每一处都留下了我们探寻文化遗迹的足迹与赞叹的目光。在这片充满神奇的土地上,我们不仅见证了祖国山河的壮丽多姿,更见证了中华民族多元文化的交汇融合与世代传承。
此次采风活动,将我对文学的热爱与期许,化作成了不断升腾的灵感,愿我们在探索人文的广阔天地间有所作为。
来源:日喀则文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