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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评论
故乡是文学天然的肺
——评郑泽鸿的诗集《当我再次写到大雨滂沱》
■李啸洋
《当我再次写到大雨滂沱》是福建青年诗人郑泽鸿的第二本诗集,他的第一本诗集是《源自苍茫》。这本新诗集共分四辑:“雨是海的文身”“我心略大于宇宙”“河上飘着蒲公英”“抿雪于途”。书写主题上,自然、情感、故乡、观物、古典彼此交织渗透,诗人用文字铸成独特醒目的风格。
郑泽鸿从惠安故土中,找到一种天然而原始的定力。故乡是文学天然的肺,有着天然的活力。小说家贾平凹曾言:“故乡是血地。”故乡在出生之际便带着母亲的血,祖先的痕迹。故乡的书写不需要浓墨重彩的修辞,天然便能配的上它的诗意。郑泽鸿笔下的原乡盛放了诗人的心灵,内里充满了悲悯、宽慰、热爱、痛苦等极为复杂的情绪,而其基底则是赤诚古朴的乡情。《苏塘村本纪》《回故乡》《跳火堆》《惠安女》《洛阳桥》《与石头对话》《母亲》《星空下的手指》等诗构成了郑泽鸿的故乡诗系列。诗集中,除了描写自我成长、归乡情绪的诗外,诗人写下了一系列的“故乡人物传记”,这些传记有的如同浮雕,勾勒出清晰的线条,有的如同青铜塑像,使读者获得沉重的影像与感受。《一个苏塘村石匠的独白》写一个雕石狮子的石匠满身青灰,他锤子下使出的力包含了家庭的重担、人生的困苦以及尘肺的威胁。《星空下的手指》写父亲干活弄断了半根手指,可父亲坚韧地撑起了一家人的生活,不曾落泪。本诗中,诗人在写苦难时娓娓道来,然后在平和的叙述中惊动四下:“要和乡亲点亮80年代的苏塘村/而你矮小的身板/是如何撬动一根根/通天般的水泥柱?”
《苏塘村本纪》是诗人自传,也是诗人成长的“心灵史”。全是一共有十六节,诗歌从原乡、祖制、少年、命运、家庭等多重维度展开,构成诗人的心灵史。前十四节写的是的原乡消失与困顿,苏塘村有母血和脐带,童年去镇上用两毛钱换取一根油条的记忆消失了,祖母瘦削的身躯和水影消失了,故乡与少年时代已经回不去了。最后两节,诗人以纯粹的梦境来释怀,“梦以梦吻我/以博尔赫斯金黄的老虎/趴上我的脖颈/用巨灵的名义执笔/饱蘸露珠。”《惠安女》使用白描手法,写了就地吃饭的几名女工,她们皮肤黝黑、指茧生风,诗人想到了身材矮小母亲和外婆,她们用一根扁担和两顶黄斗笠,扛下三百斤的石头。从这些乡土诗歌中,读者从中读到了诗人的悲悯情怀,看到了敏感的诗人对故乡、底层人的认同:一身苦力就是他们的生计的来源——如果是90年代的打工诗,必然会将苦难作为核心的叙事主题,可诗人并未依循常规,他在诗歌中添加了坚韧的性格、顽强的生命力、热烈的情怀,使诗歌风格并不显得冷冰无情。
比喻是诗歌中普遍而古老的修辞,托物言志、以我观物,是诗人惯用的写作手法。靠故乡之物来升华、提炼精神世界,也能窥见诗人的风骨。通过观物完成精神的升华与超越,郑泽鸿诗歌的写作特征,《余甘》和《珍珠项链》均是如此。《珍珠项链》能读出精神的升华:“黑夜将我包裹/让我不得不活成一颗珍珠/等待出蚌的那一天/串进玫瑰金项链/永悬爱人的胸前。”余甘果也称为望果、庵摩勒,在中国南方省份浙江、江西和福建等地均有栽培,余甘果果实味道先苦后甜,故名“余甘”。诗人笔下,余甘果先酸苦后微甜,诗人将寒冬和春天联系在一起,将余甘果的由苦酝甜的过程描述为“九死一生的甜”,充满顽强的生命力。奇特的是,诗人以一种朴素、轻松的叙述语调,加入了童年的回忆,使诗歌摆脱了言志传道传统的束缚。《建盏之光》中,诗人细致描写了瓷器淬火而生的过程,除此之外诗人还在诗中将晚唐士子们斗茶、黑釉彩的丽、窑神和熊熊大火一起写进了诗歌中。在此,建盏变成诗歌中的装置,诗中除却“物”的维度还加上了古典美学的想象、祭祀与崇拜等维度,令全诗的意义更为立体多元。《如何猜透他深邃的双眼》是一首“青春诗”,蓝色的牛仔衣,清瘦的年轻人,有着青春的气息。《鹰之歌》显现了诗歌中的北方性,读来辽阔、超然:“破开温暖的巢穴/你听,雄浑啼响/正搏击漫天白雪。”《这些年来》中“长江还是原来的长江/拖走身体里的细沙。”《影雕》的主题是“劳动中的女性”,诗人的写作缘起似乎是经由一个舞蹈,一个劳动的场景,一张绘画或者一个姿势打开的。她们身着惠女服饰,手腕力量充足,身体从石板之间脱出。这首诗写得格外有趣,地理空间上诗人将五十年代画报上开山劈海的场景和南方捕鱼的场景相交错,属于超现实主义风格。全诗最后“溅起一滴孤独的宝石蓝”,这句话如同明亮的尾巴,洗去了全诗的繁重。清代诗人沈德潜在《说诗晬语》卷下说,不可“用意过深,使气过厉”。郑泽鸿的“观物”体诗歌结构自然散漫,不刻意追求经营布局,形式多变、气息新鲜,诗意在不经意之间旁逸斜出。
诗集中另外一些诗歌是探讨古典风格的,比如《清明》《月光诗人》《清白之年》等。《清明》一诗在保持古典风格的同时,也加入了现实主义要素。诗人改写了杜牧的诗句“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同时将呛鼻的灰烟、骷髅从陶罐中起身的少年、大地腹里的暗疾、坟冢裂隙、民间的节日要素融入诗中,野气横生,诗歌多了超现实主义维度。另一首“反古典”诗歌是《月光诗人》。这首诗歌是写给王维的,诗人化用了王维的很多句子进行拆解,并且对于王维进行评价。“一千个月亮自刎在水中/那是一千种孤独在凝望/偶然的青鸟的一声啼鸣/射落了第一千零一个月亮。”这几句诗是对王维诗句“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和“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的现代性的改写,别有诗意。全诗的最后两句是“他埋首自己的辋川别业/活得禅花般纷纷扬扬。”《月光诗人》中,读者可以看到郑泽鸿在写作上的独特探索:古代诗歌文本、诗人传记与现代评价等汇聚一炉,生出别样的诗意。
《雨夜》《接雨》《雨水》《雨中帖》《雨中舞》……诗集中第一辑取名“雨是海的文身”,本辑中诸多诗歌以雨为题,诗人对雨的感知颇为明亮。“他在白纸上写下一句诗/雨就拍得更加猛烈。”(《雨夜》)“雨又来了/或许我就是那个在半夜/寻找自我的人/点着台灯又摁灭了。”(《灵感消亡史》)“雨水洗涤一身尘垢/叩问缺钙的骨骼/喊出五行缺水的运命//雨水是夜不能寐的/清泪一滴。”(《雨水》)“雨已熄灭不了火热的节奏。”(《雨中舞》)诗人笔下,雨总是充满了灵感与激情,这种激情乃是水的激情,是密密麻麻的针脚,它与海洋交织在一起,是无法磨灭的诗意。
水可悟道,故乡可悟道,他者可悟道、记忆中的追风的少年也可悟道。诗人通过文字的诗兴观照,使山水与童年化成了诗学世界,每一首诗歌都盈满记忆之光,盈满澄明与升华。如果说自然与童年是郑泽鸿的个人之乐,那么通过他人、古人来体道从而抵达悲悯世界,则是另一种层次的精神满足——某种程度上,它是诗人的使命,是生命竭尽升华的希望之境。这本诗集的的封底上,写着诗人沈苇对他的中肯评价:“泽鸿的写作从个人经验出发,及物,在场,有着细腻、敏锐的感受力和简约、凝炼的表达,他的笔触常常由近及远,对‘生活在别处’的大量书写,说明他对‘异文化’‘他者’的盎然兴趣,显示出不断拓展自己写作视野和空间的努力,经验并超越经验的追求……”诗歌和文字的高处,“悲悯”是一直是回响的主音区。书写故乡的过程中,郑泽鸿显示了一种复杂、娴熟的收束情感的能力。
《当我再次写到大雨滂沱》这一书名本身蕴含了奇妙的寓意:“大雨滂沱”是一种境界,是情绪的回忆,也是诗人秘密的波澜。1938年,博尔赫斯父亲去世,他遂写下一首题为《雨》的诗来回念父亲:“突然间黄昏变得澄亮/因为正有细雨落下/落下或已经落下。下雨/无疑是发生在过去的一件事情。”这首诗中,水是无限与永恒的象征。那些变成文字的雨和变成雨的文字早已交织在一起,让读者体会到诗歌神奇的力量。雨水源自苍茫,灵魂归于澄明——如果说《源自苍茫》是天问与缘起,那么《当我再次写到大雨滂沱》给出一个在人间与在世的答案——“再次写到大雨滂沱”具有博尔赫斯形而上的意义,它是具体的也是抽象的——这场滂沱大雨关乎生命美学,它发生在过去、此刻、将来,呼唤不同的时空维度——不管发生在何时,呼唤在何时,诗人将他听到的忠实地写下来,诗人以诗的形式将我们带入了私人的记忆领地,记忆在诗歌中会像水一样汇聚,湿润了乡土经验,湿润了幸福的玫瑰。最终,这些倾落的雨滴分流成句句诗行,从读者那里获得回声和共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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