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子快要黄了的时候,我家断了粮。
米缸,空了;面缸,空了。我娘挎个篮子,每天去自家地里挖土豆。于是,一日三餐,煮土豆、蒸土豆,餐餐土豆,吃得我放个屁,都带着浓浓的土豆味儿。
终于,我娘一咬牙,决定去借粮。
这天,吃过早饭,我娘从驴圈里牵出那头小毛驴,套进驴车里,拎条麻袋对我说:“亮子,陪娘去你大舅家,借粮去。”
一听说去大舅家,我就蹦个高儿。大舅和大妗特稀罕我,每次去他们家,大妗都会变着法儿给我做好吃的,这是其一,其二呢,跟大舅家借了粮,我们就不用餐餐吃土豆了。
我连滚带爬地上了毛驴车。我娘一抖缰绳,小毛驴便撒开四蹄,拉着驴车吱吱扭扭出了门。
大舅家在庚庄,离我们村十里地。出了村,沿东干渠一直往西走。快晌午的时候,我们就来到了庚庄。
大舅和大妗正在院里搭牛棚。
那时,刚刚分田到户,家家垒场院,户户搭牲畜棚圈,那真叫一个红火热闹。
我娘把毛驴拴到树桩上,挽起袖子要帮忙,被大舅拦下。
大舅说:“你呀,就是个劳碌的命。今天不干活儿,走走走,进屋去。”
回了屋,大妗取出面盆要做饭。她问我想吃啥,不等我回答,我娘抢先说:“嫂子,都挺忙的,啥方便就吃点儿啥,又不是外人。”
大妗说:“再忙也得吃饭不是?再说,亮子多久才来家,吗一趟?亮子,大妗给你做揪面片吃,好不?”
大妗的揪面片,实在是香。我敞开肚皮,连吃了两大碗。
饭后,大舅点锅旱烟,吧嗒几口对我娘说:“翠英,你今天来,是跟哥借粮的吧?”大舅眼尖,早看到毛驴车上的那条麻袋了。
我抹把嘴,抢着说:“可不是吗?家里早没粮了,娘每天净给吃土豆。”
大舅说:“有难处,就该早点儿来。顿顿吃土豆,可不是个事。多了不敢说,三两麻袋的粮食,哥家还是有的。翠英,你说,借多少?”
我娘说:“一麻袋吧,一麻袋就成。”
正在刷锅的大妗停下手,愣愣地看着大舅。大舅也不看大妗,自顾自地说:“家里粮仓抹了泥,有点儿潮,哥把粮食都寄放在三贵家的粮仓里了。等会儿,哥给你扛一麻袋回来。”
我娘要方便,我便跟她一起来到院墙外的厕所里。我撒泡尿,一提裤子,返身跑回到院子里,真真切切地听到屋里大舅和大妗的对话。
大妗说:“你这不是说瞎话吗?咱家啥时候往人家三贵粮仓里放粮食了?”
大舅说:“翠英脸皮薄,轻易不张嘴。你说,我能驳了她?”
大妗说:“可问题是,人家三贵家里有粮食吗?”
“有。”大舅肯定地说,“那天我从三贵家门前路过,亲眼看见三贵在院子里晒粮食,少说也有几麻袋。凭三贵的为人,我跟他借一麻袋粮食,他能不借给咱?”
我立刻明白了,原来,大舅家也没粮食了。
我的心里直打鼓。我不知道,该不该把这事告诉我娘。但我知道,一旦告诉了娘,这粮,她肯定不会再借了。可没粮,我还得接着吃土豆啊……想来想去,我决定还是先瞒着我娘,至少,在大舅扛回粮之前,我暂且不告诉她。
我娘从厕所出来的时候,大舅已经扛着满满一麻袋粮食进了门。
我们要走了,大舅和大妗把我们送出老远。
毛驴车出了村,上了路,沿着东干渠往东走。我犹豫再三,决定还是把大舅和大妗在屋里的对话告诉我娘。我说:“娘,大舅家……其实也没粮食了。”
我娘一愣,一指车上的麻袋:“这不是吗?”
我嘟囔着说:“这是人家三贵家的,大舅跟他借的。”
“你咋知道?”
“我从厕所回来时,大舅和大妗在屋里说的,被我听到了……”
我娘一勒缰绳,驴车停在半道。我娘回头望着庚庄,望得泪花闪闪。
那年的秋后,粮食归仓时,我娘装了满满一麻袋籽粒饱满瓷实的粮食,要给大舅还粮去。那天,我娘赶的还是我家那辆毛驴车。
驴车上,除了那一麻袋粮食外,还多了两壶酒。一壶,给大舅;一壶,给三贵。那酒,是我娘亲手酿的甜米酒,醇香绵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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