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兵 | 陈寅恪的学术世界

学术   2024-07-31 17:02   甘肃  

来源:新史学2022
 

本书并非新作,主要是将之前发表于各刊物、后来大都陆续收入各专书的有关陈寅恪的文章汇集起来,加上近年来写的几篇关于和陈寅恪关联紧密的经学理学的论文,整合为统一专书。

将已刊论文乃至已经结集的文章重新整编成为专题著作,不同于以往的自选集之类。对于后者,内心其实颇有些抵拒,出过的几种,大都属于情非得已甚至迫不得已。因为无论以自我认定为准,还是零星散论为判,都不宜作为自选的依据,也无自选的必要(后一种可以结集)。发表出来的学术论文,主题各异,大小有别,但都是自觉值得也可以公诸于众,虽然有方面的不同、题目的大小、内容的详略、文字的长短不一,读者或许各有所好,作者本人则是一视同仁。如果认为发表的著述当中有些不能代表自己的水准,则当初何必贸然出手?至于他人如何看法,各有偏好取舍,不能强求一律,只不过作者应该自信对所涉及的问题有深入认识,如果所见反而在读者之下,或是要凭借他人的评判才能分清高下优劣,就应当束之高阁,以免污人眼底。而学术随笔之类,更加不妥。笔记掌故,可以道听途说,信手涂鸦,札记就至少应该是读书得间。学术之事,应当举轻若重,如果剑走轻灵,在行家眼里就到处露着底盘不稳的破绽。

认可重编,直接的动因有二,一是之前结集出书时,已经预计到其中一些篇章将来可以拓展成书或是并入相关专题,有言在先。题目大小不同,范围宽窄有别,理应有所调整。二是人民出版社编辑马长虹先生力主,觉得不妨尝试将原来的设想付诸实现,借此检验一下效果如何。

更深一层的考虑,则是随着相关研究的扩展深入,对于陈寅恪学行的认识,逐渐推进,近年进展显著,尤其是关于陈寅恪与经学及理学研究的关联,自觉可以说些人所不常说的话。而关节打通,豁然开朗,需要将之前的各项具体研究相应地进行调整,以便贯通。所以,旧作翻新,不能一味仍旧,也要努力推陈出新。如何达到目标,还要讲究取径办法。

  大事因缘与民族文化史

研究晚清民国的学人与学术,比较有意思的是能够以彼之道还诸彼身。如胡适常说“做学问要于不疑处有疑,待人要于有疑处不疑。”那么,若是以胡适本人为研究对象,究竟应该于有疑处不疑,还是不疑处有疑?前者看似厚道,却往往失真,后者水落石出,但或许扫了大家的兴。再如陈垣主张治学要竭泽而渔,然后梳理贯串,比勘显露,所谓“聚小为大”,用于研究其为人行事,也不免察见渊鱼、智料隐匿之嫌。

严耕望将陈垣与陈寅恪的治史方法分别概括为述证与辩证,大体恰当。不过,至少陈寅恪的辩证背后,同样有网罗材料,细心研读的过程,然后才能力透纸背,入木三分。尤其是能够从人所常见的材料中,读出截然不同的意思,如果不是对所有材料与史事烂熟于胸,类似的解读方式很容易流于凿空逞意,穿凿附会,陷入严耕望所说的“走火入魔”。如同绘画,必须经过写实,然后才能现代,否则难免涂鸦。胡绳武教授生前屡次提及:中古史材料有限,用陈寅恪的办法可以得心应手,而近代史材料太多,一般背不动,所以力不从心。能够将陈寅恪的办法用于治近代史,的确难能可贵。

然而,即使努力应用陈寅恪的办法,要想深入其学术世界也绝非易事。有的学人,很早就意识到自己可能成为后人研究的对象,因而预留材料,供来者研究之用,并且有意无意之间会设定一些线索,引导后人朝着既定的方向展现自己的为人行事和思想学术。这样的处心积虑在一定的时间里或对某些研究者而言或许可以得偿所愿,可是故意留下的资料很难经得起无尽的来者反复研究,各种心计迟早都会榨出皮袍下面藏着的小来。有鉴于此,有的学人临终前索性将所有文字付之一炬,如清季广东的朱次琦、简朝亮师弟,完全断了后人将自己当作研究对象的念想。有的则只肯让人看产下的蛋,而不愿示人以下蛋的鸡。也就是说,研究其精心撰写的著作足矣,何必非要知道作者何许人也。过度执着于下蛋的鸡,甚至还想看看产蛋的过程,不仅有窥探隐私之嫌,而且可能反而分散注意,影响对于所生之蛋的琢磨。

问题是,学人的历史虽然以学术为主,却不仅限于学术生活,其他方面也是历史的有机组成部分。况且中国的传统,很少有所谓为学术而学术,所有的学,都是为了用,学以致用正是治学的应有之义。而致用之学当然不能不问世事,闭门造车。实学的背后,都有实事。因此,知人论世,理所应当。再者,读懂书应该由书见人,知人解书,要想更好地解读学人的学术著作,直面文本难免望文生义,有必要了解学人自己的行事及其与其他学人的交往,这既是欧洲学术的重要环节外证的要项,也是陈寅恪擅长的解今典的用意。今典不明,作者字里行间的意思很难得到充分展现。或以为知人不过掌故,实则学行相辅相成,若是脱离论学的目的,一味关注行事,才会流于演义。

陈寅恪其人其学,本来是小众的冷门话题,可是机缘巧合,一度成为学界乃至坊间热议的焦点。凡事炒得太热,势必添油加醋,多了佐料,变成茶余饭后的谈资,人云亦云,以讹传讹。而陈寅恪及其学问,本不适合作为大众话题。有人鉴于人人好谈陈寅恪的风尚之中,胡言乱语日渐增多,倡言劝君莫谈陈寅恪,实则并非陈寅恪不能谈,而是必须下相当的工夫,具有必备的能力,才有可能谈出点所以然来,不至于浑不着调。尤其是一些貌似学界中人,却喜欢道听途说,如陈寅恪中年研究武则天,晚年偏爱柳如是,都曾引起不少流言蜚语,其实有的评议者完全没有看过相关著述,更不要说弄清楚作者的用意初衷。

所谓“莫谈”,应当不仅仅指那些随心所欲、信口开河的闲谈,包括相当部分的煞有介事的研究,其实也不一定比各种乱弹强到哪里去。陈寅恪的学术世界,是其精神世界的主体部分。以其心思细密,要想深入心境,真是谈何容易。他自称“平生述作皆出于不得〔已〕,故自己不留稿,亦不欲他人留之。此非谦辞,乃是实话。所谓需用者,亦不过欲藉之略加修改,以供应酬耳,并非真著书也。”照此说来,似乎所生之蛋也不足以全面展现其学术。既然仅仅看所生之蛋,同样无法进入其学术世界,就不能不设法了解其为人行事。

学术世界分为两个部分,一是研究工作,二是学术交往。研究也有两个层面,一是精深的专题论述,二是具体研究的总体旨意。

陈寅恪治学以史为主,而范围广泛。除了借韩愈及清儒“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之说,刻意宣称“不敢观三代两汉之书”,以及因身世所涉不论晚清史事之外,魏晋以下迄于明清,多有为人极口称道的专精研究。尤其是中古一段,用力最深,成果最为精审。不过,与后来流行的专家之学大相径庭,陈寅恪的著述虽然聚焦于中古以降的民族文化史,却是遵循中国传统的治学途径,读完书再诉诸文字,因而视野宽阔,上探先秦两汉,下及晚清民国乃至其亲历的时代,以史家眼光看待古今中外的一切人事。早在1919年留美期间,他就为吴宓“述中国汉宋门户之底蕴,程、朱、陆、王之争点,及经史之源流派别。”令吴宓“大为恍然,证以西学之心得,深觉有一贯之乐。为学能看清门路,亦已不易,非得人启迪,则终于闭塞耳。”吴宓自己承认于“中国学问,毫无根底,虽自幼孜孜,仍不免于浪掷光阴。”而陈寅恪虽然“昔亦未尝苦读,惟生于名族,图书典籍,储藏丰富,随意翻阅,所得已多;又亲故通家,多文士硕儒,侧席趋庭,耳濡目染,无在而不获益。况重以其人之慧而勤学,故造诣出群,非偶然也。”

关于上古,据俞大维说,陈寅恪唯有对玄学兴趣淡薄,其余经史子集,都下过功夫。对诗经、尚书、礼记尤为重视,诸子之中,则喜欢庄子,重视荀子。不过,在他的眼底心中,未必奉这些典籍为经典,也没有古今汉宋的成见。陈寅恪对先秦典籍的掌握,决不似今日所谓国学大师,死记硬背、胡批瞎解而已,而是能够对专门研究者所治各种专深的问题提出精当的意见,表明其见识或许还在作者之上。可见其不研究两汉以上,主要是因为文献不足征,因而不愿虚耗精力,在难以坐实的问题上猜来猜去。

当条件所限,很难延续擅长的“塞外之史,殊族之文”的研究时,他宁可转向空间更大,且更有征信可能的中古以降的民族文化史,而且后来还将研究时段从魏晋隋唐下移至明清,并有意着重研究宋代。即使近代史领域,解读材料,辨识人事,揭示相互关联的功力,也非一般专业人士所能企及。与之学术上有所交集者,见其不经意间竟然能对自己用足功夫的专题论著指点迷津,且曲折委蛇,洞察秋毫,对其读书之富,认识之深,不禁大为折服。反倒是后来一些浅人只看表面文章,好挑毛病,自以为得。殊不知人已到习相远,自己还在人之初盘桓,不能自知固陋。

陈寅恪留学欧美、日本多年,历经各大名校,深知所谓西方学术的根,仍在欧洲,所采用的治学方法,其实多为当时欧洲正统且前沿的比较研究,包括比较文献学、比较宗教学和比较史学。只是他不愿称引西说,而且力求从中国典籍中找出时间更早的相似办法,如合本子注。不过也有正好相反的可能性。陈寅恪很少以经学为题,除了觉得文献不足征,后世治经者往往夸诞之外,原因之一,或是对治经不可或缺的小学取法有所保留。据说他幼年对于说文和高邮王氏父子的训诂之学,曾用过一番苦功,常说“读书须先识字。”中年以后,受高本汉和王国维的影响,对早年的观念有所修正。乾嘉汉学主张识字必先审音,通音韵才能训诂,而高本汉的审音与王国维的识字,显然与此有别。陈寅恪认为:“非通梵、藏等文,不能明中国文字之源流音义,不能读《尔雅》及《说文》”。他在留学期间对学习藏文甚有兴趣,“因藏文与中文,系同一系文字。如梵文之与希腊拉丁及英俄德法等之同属一系。以此之故,音韵训诂上,大有发明。因藏文数千年已用梵音字母拼写,其变迁源流,较中文为明显。如以西洋语言科学之法,为中藏文比较之学,则成效当较乾嘉诸老,更上一层。”尽管陈寅恪关注的重心在历史和佛教,而非语言学和经学,其治学的主要办法之一,其实是欧洲的比较语言学,传统小学的路子,因为有心较乾嘉诸老更上一层,几乎从未沿用。其四声三问之作,重点是研究相关的史事,虽然是音韵学史上的关键问题,毕竟不是音韵本身的问题,不能混为一谈。

俞大维说陈寅恪能背诵十三经的大部分,且每字必求正解,因此经常看读《皇清经解》及《续皇清经解》。不过,按照陈寅恪解释一字即是作一部文化史的取法,注经解经之书只能分解单字之意,无法寻绎渊源流变,更不能通解经义。陈寅恪研究的重点是历史,自称“寅恪平生颇读中华乙部之作,间亦披览天竺释典,然不敢治经。”以历史的眼光,今日以前的一切都是历史,经与经学也在历史之中,关键在于是否能够以历史的眼光看待以前的一切。虽然历史上的六经皆史说言人人殊,如何解读,也是见仁见智,在史家看来,史是事实,经则是一定时空条件下人们对特定事物赋予的形式。由于后者同样是历史事实的有机成分,所以如何赋予以及赋予怎样的形式,由此产生何种意义,确是认识历史不可或缺的要项。

用历史的眼光看待经书,与治经学乃至经学史毕竟不能混为一谈。可是,陈寅恪关于民族文化史的最重要贡献之一,却在于提出“中国自秦以后,迄于今日,其思想之演变历程,至繁至久。要之,只为一大事因缘,即新儒学之产生,及其传衍而已。”新儒学即理学,也属于经学的范畴。陈寅恪对四书里面的《大学》、《中庸》两篇,极为重视,反而对《论语》、《孟子》,评价相对低些。新儒学的产生及其传衍的大事因缘,与中古以降的民族文化史,其实是同一事物的不同方面,或者说是侧重各异的不同说法。其时间跨度为秦以后直到民国时期。也就是说,陈寅恪学术关注的重心,并非仅仅落实在中古一段,而是秦以下整个中国历史的发展演进全程,并以新儒学的产生及其传衍为中心枢纽。

以历史的眼光看待经学和理学,使得并不专研经学的陈寅恪对理学的看法,与态度明显有别的经学史家周予同不无相通之处。这也显示跳出经学的藩篱,避免作茧自缚,反而可以看出经学和理学的精要及其历史地位。

那么,原本并不治经的陈寅恪关注中国古代思想演变的历史进程以及中古以降的民族文化史,究竟所为何事?

  文化命脉的坚守之道

对于陈寅恪一类的学人而言,学术既是安身立命的所在,更是文化坚守的依托。

留美期间,陈寅恪和吴宓讨论“穷则独善其身”之义,认为东圣西圣,其理均同。对于中外各国以学为插标卖首,盛服自炫,欺世盗名的装潢,营私图利,争权攘位的工具一类的行径,极为不耻,盛赞先贤另辟谋生之正道,表示:“我侪虽事学问,而决不可倚学问以谋生,道德尤不济饥寒。要当于学问道德以外,另求谋生之地。经商最妙,Honest means of Living。”学术神圣,不忍玷污。学人爱惜羽毛,首先就要珍重学问。但凡以学术为装潢或工具,本质上就失去言学的资格。所做的学问,不过别有所图而已。

可是,陈寅恪从来不是为学术而学术的学究,无论身处象牙塔中,还是供奉于庙堂之上,依然心怀天下。按照俞大维的说法,陈寅恪重点研究历史,“目的是在历史中寻求历史的教训。他常说:‘在史中求史识。’因是中国历代兴亡的原因,中国与边疆民族的关系,历代典章制度的嬗变,社会风俗、国计民生,与一般经济变动互为因果,及中国的文化能存在这么久远,原因何在?这些都是他研究的题目。”所提及的历代兴亡以及中国文化何以存之久远,可以说是相辅相成的两大命题。

陈寅恪生活的时代,以工业化为凭借的西方列强以坚船利炮和科学文明强势侵入,中国遭遇二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亡国灭种的严重危机如影随形,固有文化价值的自信根本动摇,知识人面临两大历史性难题,一是如何救亡振兴,二是如何延续文化命脉。作为学人,背负后一项沉重的历史使命成为他们的高度自觉。

尽管中国文化源远流长、一脉相传之说存在一定的争议,其他古文明或中绝或消亡或更替应当是所言不虚的事实。然而,中国文化固然有其流传久远的基因,在历史长河中也并非总是一帆风顺,曾经屡次遭遇中断甚至灭绝的风险。北朝的胡化与汉化相交,唐代佛教大盛,以及崖山之后无中国的恶语相加,历朝历代不仅发生多次亡国之痛,更屡屡面临灭种之危。满清入主中原,顾炎武提出:“有亡国,有亡天下。亡国与亡天下奚辨?曰:易姓改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如果说亡国是政权更替,亡天下则意味着文化消亡。尤其是晚清以降,欧风美雨,强力侵袭,在亡国危机随时可能降临的局势下,如何坚守中国文化的命脉,即使国亡,不致种灭,成为自认为文化托命之身的学人主动担负的艰难使命。

“亡国亡天下”之分演化为保国家与存文化之别,学人的文化中心意识骤然升高。随着西化风气的弥漫,王朝体制的解体,即使国家名义尚存,文化上杀人诛心的结果,导致丧失文化自信,种族名存实亡的危机四伏。面对危局险境,学人的表现各异,王国维文化殉道,不惜舍生,章太炎清季民初几度身陷囹圄,都动了轻生之念而最终不甘枉死,政治立场迥然不同,生死取舍截然相反,捍卫中国文化根本的心意却是殊途同归。后来的文化中国之说,与此一脉相通。

坚守本来民族文化,史学具有核心价值。陈寅恪于1931年论及中国学术现状及清华之职责时,专门提出:“昔元裕之、危太朴、钱受之、万季野诸人,其品格之隆汙,学术之歧异,不可以一概而论,然其心意中有一共同观念,即国可亡,而史不可灭。”而现实中国面临的情形却是,“东洲邻国以三十年来学术锐进之故,其关于吾国历史之著作,非复国人所能追步。”如此一来,“今日国虽倖存,而国史已失其正统,若起先民于地下,其感慨如何?”国史正统失却,不仅因为日本的中国历史著作水准超过,更重要的是条理架构和解释权太阿倒持,国虽尚存而史近乎灭,构成国家民族文化的重大危机。

文化危机意识不仅来自异族外力入侵,也源于政治鼎革和社会更新,因而被称为文化保守主义。也有人觉得这样的主观判断容易引发歧义,改为文化守成。民国时的文化本位主义,因为背后参杂较多的政治因素,更是饱受诟病。其实,凡此种种表现,都是文化危机意识的反映,看似大同小异,仔细考察,不同的人对于危机做出何种反应,事实上相去甚远。

王国维投昆明湖赴死后,社会上关于其死因议论纷纷,传闻满天飞。陈寅恪相继写了挽词长诗,痛悼之余,力证其死于文化殉道。由于入情太深,相关文字传为佳作,也引起一些误读错解,以为陈寅恪是夫子自道,借题发挥,甚至一度有人将其视为“遗少”。加之陈寅恪在中国文化阵营分为两截之际,并未一味趋新,反而时有坚守文化本位之意,不禁令人将其列入文化保守主义的行列。

诚然,陈寅恪悼念王国维的诗词文章,的确有感情带入的成份。可是文化殉道说不仅与逊清切割,不作皇权的陪葬,更重要的是可以从悲观情绪中解脱,面向未来。亲历王国维之死事件并处理相关事宜的吴宓,最初相信王是殉清,并向前来吊唁的北京大学教授黄节详细讲述原委。后者本以为王国维是为文化殉节,与自己同道,并不以殉清为然。陈寅恪则持论与黄节一致,“谓凡一国文化衰亡之时,高明之士,自视为此文化之所寄托者,辄痛苦非常,每先以此身殉文化。如王静安先生,是其显著之例。”吴宓则认为:“寅恪与宓皆不能逃此范围,特有大小轻重之别耳。”长时期看,吴宓的说法似乎不错,可是如果具体落实到当日的时代环境以及陈寅恪的个人心境,则未必符合。王国维之死,引发文化守成人士的普遍悲观,像黄节、吴宓这样与之身世境遇不同甚至立场主张有别者,也强烈共鸣。陈寅恪则不尽相同,他劝告为理想与现实难以两全而抑郁愁苦的吴宓道:“今只有二法,择一行之,无所迟惑。(一)则为理想而奋斗,而不自以为苦。(二)抛弃所有理想事业,自寻快乐。若既不肯为(二),则只有勉强为(一)。”并劝其“效法曾文正公以黄老治心,以申韩治兵。”

身处民国时代,能否继续坚持固有的道德礼教?吴宓自身也相当纠结,反而是陈寅恪的看法比较透彻通达。王国维死后吴宓发誓以维持中国文化道德礼教之精神为己任,可是1929年9月却与发妻陈心一离婚,知友对此多表示反对,指其言行不一,自毁信誉。郭斌龢函谓:“为《学衡》计,为人文主义计,为白师计,为理想道德事业计,均应与心一复合。”并指其“近来思想行事,皆是Romantic,实应省戒。”吴芳吉则说:“离婚今世之常,岂足为怪。惟嫂氏无有失德不道,而竞遭此!《学衡》数十期中所提倡何事?!吾兄昔以至诚之德,大声疾呼,犹患其不易动人。今有其言而无其行,以己证之,言行相失,安望人之见信我哉?!”陈寅恪对此最初直言劝诫:“无论如何错误失悔,对正式之妻不能脱离背弃或丝毫蔑视,应严持道德,悬崖勒马,勿存他想。”而吴宓自认为其行为“乃本于真道德真感情,真符合人文主义”。一旦既成事实,陈寅恪则表示:“昔在美国初识宓时,即知宓本性浪漫,惟为旧礼教、旧道德之学说所拘系,感情不得发舒,积久而濒于破裂。犹壶水受热而沸腾,揭盖以出汽,比之任壶炸裂,殊为胜过。”此事显示陈寅恪对待道德礼教的态度并非一味拘泥执着,严持道德与通达人情相互协调,决不守旧。

陈寅恪与王国维的相通相同之处在于,两人都担忧中国文化根本动摇,能否存续,分别则是王朝体制退出历史舞台后,传统文化有无可能延续甚至重兴。从这一角度看,陈寅恪认为王国维并非简单地殉清,而是因为清亡则传统文化皮之不存毛将焉附。陈寅恪赞同文化依附于社会经济制度,旧的制度已经无可救药,只能谢幕,但是并不认为王朝体制消亡中国文化就一定会陪葬,没有浴火重生的机会。他哀悼王国维不得不死,如果同一立场,也在必死之列,否则只是苟延残生。然而,尽管陈寅恪生性忧天悯人,中年以后又盲目膑足,临终之际更遭逢大难,以致有种种愤而抗争和怒其不争的言行,壮岁却显然怀抱热切的希望。

1943年1月,滞留桂林雁山别墅的陈寅恪为邓广铭著《宋史职官志考证》作序,便不无憧憬地展望到:

吾国近年之学术,如考古历史文艺及思想史等,以世局激荡及外缘薰习之故,咸有显著之变迁。将来所止之境,今固未敢断论。惟可一言蔽之曰,宋代学术之复兴,或新宋学之建立是已。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后渐衰微,终必复振。譬诸冬季之树木,虽已凋落,而本根未死,阳春气暖,萌芽日长,及至盛夏,枝叶扶疏,亭亭如车盖,又可庇荫百十人矣。

这在生性悲悯,疾病缠身,又适逢战乱被迫颠沛流离的陈寅恪,可以说是少有的乐观表现。虽然意在慰释作者的郁郁之情,亦可见他非但没有因为王朝制度的解体导致中国文化难以为继感到无望,反而认为在世局激荡和外缘薰习之下,有可能再度复兴,而且枝繁叶茂的程度,有望与学术文化造极的赵宋相提并论。其满怀希望之情,跃然纸上。

陈寅恪当然知道,中国文化的重生复兴,不会自然到来,必须人为努力,尤其是学人应当竭力坚守,努力振作。他曾针对时势说:“欧阳永叔少学韩昌黎之文,晚撰五代史记,作义儿冯道诸传,贬斥势利,尊崇气节,遂一匡五代之浇漓,返之淳正。故天水一朝之文化,竟为我民族遗留之瓌宝。孰谓空文于治道学术无裨益耶?”相信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只要薪火相传,总有燎原之日。中国文化历经数千年风雨如晦,起伏兴衰,始终屹立不倒,与文化托命之人守护文化命脉息息相关。文化的薪火相传,根本不灭,即使国破家亡,也可以死灰复燃,重新涣发生机。

由此可见,陈寅恪绝非忠于清朝的遗少,亦非泥于传统的文化遗民,他不仅对中国文化的复兴持积极态度,而且指出了创新重振的必由之路,即在《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下册审查报告》中所说,中国今后“真能于思想上自成系统,有所创获者,必须一方面吸收输入外来之学说,一方面不忘本来民族之地位。”所谓吸收输入,可以达到唐宋诸儒那样“天竺为体华夏为用”的程度,而不是一味坚持“中体西用”,也就是说,只要能为中国所用,一切人类优秀文化都在必须吸收输入之列。他批评一些食洋不化的现象,并非因为吸收输入,而是相关者分不清优劣好坏,甚至倒行逆施,或是囫囵吞枣,未加调适,不合国情。以主张事实联系为比较研究正统的陈寅恪甚至提出:“世间往往有一类学说,以历史语言学论,固为谬妄,而以哲学思想论,未始非进步者。如易非卜筮象数之书,王辅嗣程伊川之注传,虽与易之本义不符,然为一种哲学思想之书,或竟胜于正确之训诂。以此推论,则徐健庵成容若之经解,亦未必不于阮伯元王益吾之经解外,别具优点,要在从何方面观察评论之耳。”持有这样理念之人,必有绝大胸襟。

更有进者,吸收输入即使达到外体中用的程度,也并不意味着可以舍己从人。所谓不忘本来民族之地位,也就是所欲坚守的文化之成,并不是简单地维护固有,而是吸收外来的同时坚持中国,充分输入新知但不排斥传统,主要包括下列四点:其一,不能枉顾中外历史,对中国文化弃如敝履。即使在中国积弱不振、西风压倒东风的时代,也不能大张旗鼓地主张全盘西化,而且要防止杀人诛心,失去本我。其二,不能数典忘祖,挖掘祖坟。在他看来,各民族的生成史上,层累叠加的情况几乎是通例,并非中国所独有。对于传统文化,实为李煜也要期之以刘秀,应当尽力承继,全情维护,不可大张挞伐。其三,要分辨中外文化的优劣短长,适合国情或与之调适,不能盲目照搬。全盘外化既不可取,也不可行。其四,尽可能避名居实,取珠还椟。对于传统文化不能拘泥,不可简单执守,但是学习仿效外来外部的目的在于使中国文化复兴重生,而不是用夷变夏,以至亡国灭种。为此,陈寅恪大力推崇唐宋诸儒韩愈、朱熹等人爱国济世的苦心孤诣,既能充分吸收外来文化的精华,救中国文化之缺失,又能防止丧失本来民族之地位。他甚至但愿明清之际反复多变的钱谦益怀抱复明之心,对于青楼出身的女中丈夫柳如是更加充满敬意。

陈寅恪所处的时代,西学挟西器西制强势来袭,在连续突破夷夏大防、中体西用之后,已成太阿倒持之势,所有的救亡图存之道,几乎都是依据外来义理。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一大局限,就是片面化绝对化。在这样二千年未有的大变局之下,如何坚守中国文化,成为前所未遇的大问题,也是对中国学人的绝大考验。有鉴于此,陈寅恪断言:即使能够忠实输入北美或东欧的思想,要想在中国思想史上长期稳居最高地位,就必须遵循道教的真精神和新儒家的旧途径。打破中西古今新旧的绝对化的对应,在外力冲击面前坚守中国,在不忘本来的前提下尽力吸收。既要充分吸取所有外部文化的精华,又不能破坏中国文化的根本,失去中国民族的本性。坚守中国文化,就是维护民族复兴的根基。

近代国人的文化精神历程与中国革命的实践在很大程度上有殊途同归之义。自从十月革命一声炮响给中国送来了马克思列宁主义,中国革命就形成两条不同的路线,一是名义上以世界革命实际上以苏俄及共产国际为中心,不顾国情与现实,生搬硬套外国经验,绝对服从外部指令,另一条则是一切从中国的实际出发,实事求是,以实践为检验标准,这也是第一代中国共产党人与苏俄及共产国际长期分歧的焦点。没有了中国,就意味着失败,义理再高,也无法在中国落实。就此而论,中国革命传统与中国文化传统高度吻合。两方面的历史经验显示,无论革命征程还是文化建设,都要立足中国,放眼世界,尽力吸收一切人类文化的精华,同时不忘本来民族的地位,有大贡献于全体人类,才能真正实现中华民族的振兴,进而走向世界的巅峰。
本文为桑兵老师《陈寅恪的学术世界》(人民出版社2024年版)导论,感谢桑老师授权刊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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