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2019年发布短视频起,诸鸣时常因阻止游客购物、评论外地文旅等内容而走红,却也被国内导游圈视为“吃饱砸锅”的“异类”,甚至一些同行还曾组织“除黑小队”。“黑粉也是粉,只是跟你的声音不同。”他灵机一动,自己的粉丝干脆就叫“黑粉”,粉丝群也成了“黑粉群”
此刻话音刚落,诸鸣再跟上一句:“这个很好,等等在乌镇可以拍成段子。”一下子,他兴致大起,拿起手机,打开了他常用的AI大模型应用,重复了刚才那句话,把这个思路“喂给”AI。
“小黑”是诸鸣的网名。他的身份很多:从业已有20多年的老导游、杭州市D类人才、拥有超2500万粉丝的文旅“网红”。他的日常行头是一面导游旗、一袭唐装、一副眼镜。面对镜头,诸鸣有种独特的松弛感,他的短视频没有脚本、不开美颜,更不讲运镜,视频多由游客现场录制,拿到原始素材后,经他剪辑发布,甚至会出现“游客拍着拍着一低头”,他就突然消失的场面。看起来有些粗糙的视频却获得了可观的流量,据统计,自2019年起,他的账号已发布2000多条短视频,单一平台粉丝量约1900万。
采访当天,诸鸣身着白色大褂、黑色唐装,一如短视频中的形象,说到激动之处,手中的折扇便会收起并比画着夸张的动作。“还有比我这个好的职业吗?”诸鸣自问自答道,“就这么巧,碰到这个工作是我最喜欢的,并且给了我很多东西,所以我要一直干下去。”
虽已在杭州从事导游工作近20年,但谈起家乡乌镇时,诸鸣仍然非常激动。事实上,乌镇是他导游的起点,2000年,23岁的诸鸣从武警部队退役,恰逢乌镇旅游开发,诸鸣应聘进了导游部,成了乌镇景区的第7号员工,工号“007”。
诸鸣有说相声的爱好,“从中专一直练到退伍”,因此对自己的“嘴皮子”功夫有些底气。但当时,为了做好导游工作,他依旧下了一番苦功夫。“由于没有导游经验,除自己练习外,别人的讲解,我都跟在后面偷偷听一遍。我比人家卷得多得多”,诸鸣说当时有同事一个月带了37个团,已经很了不起,他一个月带了67个团,刨除休息时间,等于一天3个团。
2004年底,已是市场部经理的诸鸣代表乌镇参加2004年浙江省导游大赛,顺利拿到第一名。2005年,一家杭州旅行社向诸鸣抛出橄榄枝后,他从乌镇辞职。
诸鸣至今仍然觉得,在乌镇景区学到了不少东西。20年前,乌镇就在尝试不少新的营销理念,背后的生意经至今仍不过时。一是白天与晚上差异定价,白天票价比晚上高出不少,看起来晚上门票收入低,但夜游乌镇的游客,往往会在当地住上一晚,景区依然赚钱;二是乌镇对越远的旅游团越便宜,招揽外国团队成本更高,但外国游客可以为当地带来不低的消费。
事实上,导游是诸鸣在乌镇的第二份工作,1998年入伍前,他的第一份工作是在桐乡水泥厂烧窑。诸鸣工作的变化,恰恰也暗合了乌镇发展之变——几乎在同一时期,乌镇旅游业发展迅猛,传统的水泥厂却急剧收缩,“卖生态”的旅游业自此在乌镇萌芽、成长。
1996年,中专毕业后,诸鸣被分配到本地效益很好的桐乡水泥厂,主要工作是烧窑,虽然每天都“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但收入的确可观,年薪超1.5万元,妥妥的“万元户”。这源于他此前的选择:1993年,诸鸣以桐乡全市中考第14名的成绩,被当地重点高中录取,他却为了早点工作,选择到义乌读中专。
1998年,暂别乏味的烧窑工作,诸鸣选择入伍,在浙江衢州的武警部队服役两年。而当他在2000年回到乌镇时,这才发觉错过了水泥厂最后的发展时期——两年时间,水泥厂已从当地最好的企业变成了最差的企业。
正是那两年间,当地的发展逻辑变了。此前水泥厂从安吉余村进石料,通过轮船运到乌镇加工成水泥,当时包括余村在内的湖州多地靠“卖石头”发展经济,湖州一度是长三角“建筑石料”的代名词,但随着人们环保意识的增强,当地开始谋求“卖生态”,很快这里的石料供应量越来越少,水泥厂需从距离更远的安徽进石料,并用汽车运输,相比水运,“成本翻了好几番”,水泥厂很快倒闭了。
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诸鸣与乌镇的很多居民一样,吃上了旅游饭。
2002年10月1日夜里2点,西湖景区拆除围栏,这让时年25岁、当时仍在乌镇工作的诸鸣印象深刻。2005年,正式到杭州工作后,他持续观察杭州。诸鸣发现,这些年杭州不止一次引领全国旅游发展潮流,比如,杭州提前谋划城市东扩——从西湖时代向钱塘江时代过渡,为城市发展拓展空间,也为西湖旅游让出空间,一个明显变化是近年来西湖边停车越停越远,更好地还湖于民、于游客。从这些变化,诸鸣看到的是杭州“包容共享”的理念,“包容共享是杭州的城市气质,也是最吸引我的地方。”诸鸣说。
诸鸣是杭州“包容共享”理念的受益者。2018年,凭金牌导游身份,诸鸣成了“杭州市D类人才”。后来在多个场合,他不止一次为杭州代言,“只有杭州会把导游评为人才”。
杭州市D类人才可享受购房、医疗、教育、车牌补贴等优惠,以买房为例,购置首套房,政府会给予100万元补贴。但诸鸣强调:“虽然我是人才,但没拿过杭州一分钱。”早在2013年,依靠家里的拆迁款,诸鸣在杭州买下了居住至今的这套房子。
“政策用不用得上是一回事,但给不给又是一回事,这是重视度的问题。”诸鸣认为,自己与前几年获评D类人才的“90后”快递小哥李庆恒一样,都是杭州“不拘一格降人材”的典型代表,“千金市骨”所带来的广告效应,可以吸引更多各类人才来到杭州,实现城市和人才互惠互利。
现在,诸鸣主要带队的杭州、嘉兴、苏州线路被称为“小华东线”,这是相对于经典旅游线路“华东线”而言。“华东线”包括上海、杭州、南京、苏州、无锡等华东五市,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时,全国编排两三百条线路,以上海为中心的华东线高居国内十大黄金线路前三。但按照当时的规定,导游属地管理,不能越境带团。直到2003年,长三角有了新尝试:当年7月5日,沪苏浙15个城市和安徽黄山共同签署《长江三角洲旅游城市合作宣言》,合作事项之一便是“把长三角旅游区建成中国首个跨省市的无障碍旅游区,如取消区域内国内旅游地陪制等”,由此异地导游才能在上述城市带团。
种种变化,诸鸣看在眼里,颇有感触。多年来在华东带团的经历,开阔了他的眼界,也让他更加理解长三角文旅发展。诸鸣观察,江苏、浙江文旅发展思路不同,但“各有各的道”,简单来说,“江苏靠制度,浙江靠方法”。其中,江苏景区由政府主导、投资大,虽营销有时不如浙江景区灵活,但其厉害之处在于能集中力量把景区做好,所以江苏5A级景区数量全国第一。再比如,仅一个瘦西湖一年就能上20多次央视,宣传营销效果明显,同时江苏管理规范,不易出问题,“包括十一期间南京明孝陵景区30元/小时的高价停车费,他们是按规章办事,我是挺他们的”;而浙江的景区想法多、营销手段多,宣传多集中在自媒体,效果同样不错。
“你真以为是我讲共同富裕讲得好吗?只是我讲的大家听得懂。”诸鸣表示,自己只是“知识的搬运工”,“出圈”只是因为够“接地气”。比如视频中他提到浙江的优势是各地市发展均衡,以信手拈来的数据作为佐证,网友自然会联想到“共同富裕”。
“短视频这个风口终于赶上了。”诸鸣感叹。
2019年,诸鸣开始涉猎短视频领域,打破大家对导游的刻板印象是当时的目的之一。这些年,外界对导游的期待低到什么程度?在诸鸣诸多爆款的视频中,有一条却让他有些难过——视频中,诸鸣告诉游客,到景点不必为了给他捧场而消费,因此他被网友称为“最有良心的导游”。诸鸣苦笑道:“不骂游客、不强迫游客买东西就是好导游。”
自2019年发布短视频起,诸鸣并非没有困扰。他时常因阻止游客购物、评论外地文旅等内容而走红,却也被国内导游圈视为“吃饱砸锅”的“异类”,甚至一些同行还曾组织“除黑小队”。“黑粉也是粉,只是跟你的声音不同。”他灵机一动,自己的粉丝干脆就叫“黑粉”,粉丝群也成了“黑粉群”,目前全网有约2500万“黑粉”。
“出圈”后,诸鸣不断提醒自己,“我就是一个导游。”他反问记者,什么时候见过千万大V还去带团,而且团费仅需1900元/人,“要只是想挣钱,我开个直播就挣回来了。”诸鸣说,自己很少开直播,带货就更少了。此外,他坚持不立人设。“人设塑造得越高,出问题的概率越大,容易塌房。”在诸鸣看来,高知、帅哥人设尤其容易出问题,而这样的人设天然与他绝缘,“即使说错了,有文化的人也不会跟一个导游计较。”
“旅游是朝阳产业,但旅游从业已是夕阳。”诸鸣给出一组数据:曾经跟团游人数一度占全国旅游人数的16%—17%,而现在这一比例已下降到不足3%。诸鸣记得很清楚,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是导游的高光时代,“那时导游被称为‘民间外交家’,团里的游客都要‘求着’导游带他们去旅游地商店购物。”
现在,诸鸣探索的这条短视频新路,也为年轻的导游提供了一种可能的发展方向,让处于行业低谷的人看到一丝亮光。或许正如他所说,“什么时候我这种导游不火了,文旅行业才算真正迎来了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