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早已不知他的去向。
安红把烟头掐灭在吊带上沿拱出的扔子上,喃喃说道。
我倒是前年年底见过他。他依旧潇洒,但底色苍凉。那天请他在摸摸唱颠鸾倒凤之后,他跟看猪肉一般看着我,眼神里有2023年的迷惘,1923年的困顿,和所有年代的悲剧。
我把烟头掐灭在安红吊带上沿拱出的另一只扔子上,看着它们呼之欲出,如搏鹰之兔。
他在砂舞厅点过我姐妹。安红弹了弹扔子上的烟灰,巍巍颤颤,滚滚涌涌,云过青岗芦中荡,风吹碧波浪上颠。
王建老师抓着我姐妹一通狂砂,差点把她砂硬了。
不知道是不是那年在火车站被人用乙醚手帕捂断片,烧坏了脑子。安红说。
我在这些地方和他相逢过多次,大多是偶遇,部分是恰巧。我一度以为,欢场的默契会让我们比高中时更为理解彼此,我记得曾和你说过:
“我们更像是在庸俗中浸泡人生的布鲁姆和斯蒂芬,在琐碎中,在无聊里,在重复与荒废的边缘,在久经沦陷后的自我废墟深处,翻阅本不应被丢弃的意义。”
这只是你的一厢情愿。安红说。
原来这是我的一厢情愿。我说。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经历变故后的自我放逐从来都只能放大伤害,因为过于轻易,反而难以回头,一旦自欺自辱,便会失去内在连续性。所有无需支付成本的自救,都是自渎,这和你高中时课堂上打飞机打出羊角风,没有任何区别。
安红说。她把黑八摆在球盘中央,一杆狠狠捅下去,两颗圆球滴溜溜入袋,一颗大,一颗小。
在被奸徒捂醉掳走之前,他也终日游走在社会生活最边缘的角落,在城市和乡镇,在高楼的阴影和人性的废墟,在那些最晦暗和最尖锐的地方,潜伏、穿行,也笃信、拯救。
他说底层才有真正的生活。在按摩院采风,和放贵利的屌毛促膝长谈,与卖麻鸡散的瘸子称兄道弟;他介入过帮派争端,也调解过邻里矛盾。文庙街的小姐们集资给他开了个采砂场,那天晚上,要不是老刘把他嘬回来,他差点缩阳死在那条船上。可他那时却写出了《异域游记》。未曾发表,只靠手抄在地下传阅。我还背诵过第454天的那个段落:
“洞穴的尽头是一片荒漠,石砾遍地,黄沙蔽目。苦行的修士用荆棘彼此鞭打,任凭风的漩涡刮开伤口、卷走血肉。我看到他们的生命迅速逝去,又在另一具刚死的残破身体中复生,循环往复。在同一的仪式和定念中,时间已经失去意义,情景的延续只是诸多片段分割的堆积。他们不会死,也没有生,既停留在时间里,也离去在岁月中。苦行没有终点,而开始早已忘记。”我沉思,却找不到辩解的支点。安红下唇撇出向上吹拂秀发,我痴痴地看,想着那风姿应该要永存于记忆,可我又如何才能笃定呢?时间滚滚向前,每一秒都是在失去。他把所有的荒唐、所有的思想、所有的信念和所有的仇恨都变成某种人生奇幻经历的注解,用洪水淹没洪水,用火焰点燃火焰,立足现实,指向不可能。他曾愿意去做那骄傲的丧家之犬,食腐、凶狠,却又恰如其分的温情脉脉。可现在他是什么?他已被彻底击溃,成为单纯的嫖客、赌徒、要犯、神棍、吃货、龟公和罹患脏病的失信者。我沉默,只能一根接一根地抽烟,都是不过肺的包口,烟雾在口腔停留片刻,然后对着空气如数奉还。没有意义。可他们说,爱一个人,就要爱他的全部。我惴惴,不敢看安红的双眼,只能盯着他的扔子发愣。爱是有限的。你要去爱那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一具亲手吊死自己的尸体。那么。我说。难道就这样放弃他了吗?他教过我们太多,我们身上有他的所有特质,在某种意义上,我们是他价值的延续。
拿起杆子打球,放下杆子打啵。我和顾客在嬉笑抚弄中博弈,相互握有把柄,反而在短暂的情欲中牢不可破。诸多瞬间的堆积便构成事实,事实可以歪曲,但无可否认。可那是虚情假意。我大吼,台球厅的佳丽齐刷刷望向我,她们的目光里有慈悲。虚情假意?安红弯腰打球,还是一杆狠狠捅下去,两颗圆球滴溜溜入袋,一颗大,一颗小。你忘掉虚假,剩下的便是情意。这不就已经足够了吗?这个无情无义的世界,本就只能以假乱真。打球吧,我叫姐妹来陪你,一个进杆,一个跳杆,一个退杆,杆杆销魂。有群,要不要发动群友找找?设点奖励,无利不起早,总有傻逼为蝇头小利以身犯险。算了吧。安红说。要不我亲自来陪你。但你要记住,这是我陪你打的最后一杆。第二天清晨,我从台球厅出来。冬日的成都一改往常阴郁的天气,阳光透过薄霾,困兽般着落在我头脚,如同回光返照。我们都是地下怪兽,你可以点下图进来看看,已经没什么货了,但下周一一定会发新的。别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