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授权转载自“南风窗”
半含着泪,小羊编辑了一条长长的笔记:她的一生在我面前展开……
她记叙了一段奇妙的经历。10月初,她在废品店淘回一批旧书和发黄的书稿,意外拼凑出一位女科学家的人生过往。
她有感而发:“70年后,这本书让我知道了你的名字,从此我会记得你。”
小羊发文称被这本红色封面的莎士比亚所吸引 / 受访者供图
网络上,这条笔记温暖了许多人。3天内,24万人为它点赞。
这是一次跨越时空的相逢。这些文献和独属于女科学家的痕迹,也带我们管窥了一个时代。
10月21日,这些旧书稿有了新的归宿。小羊将它捐赠给武进档案馆,它将在女科学家的家乡档案馆里结束漂流,得到更好的珍视与保护。
我们从未以这样一种方式认识一位科学家,也鲜少以这样一种方式对抗时间和遗忘。
废品站里的红色莎翁
国庆长假后的第一个工作日,小羊途经家附近的一个废品站。门口一红一黑两个尼龙袋里,七零八落地吐出一些旧书。
一本红色封皮的小书吸引了小羊的注意力。
那是一本英文版的莎士比亚戏剧故事集,外封皮开裂,书页泛黄,显然很有年头了。
“莎士比亚很好看。”小羊说,尽管起初她并不愿意提及此事,因为觉得这个年头,一个“90后”说自己喜欢看莎翁很异类,“肉麻兮兮的”,只能自己偷偷看。
莎士比亚首部合集
那本莎士比亚旁边,还有一本旧俄语词典,也勾起了小羊的好奇,她接着从尼龙袋里翻出了好些没见过的旧书和一批旧书稿,喜欢旧物的小羊觉得新奇且饶有兴致。
一些手稿被弄得很脏,清理出来的部分当中,有两三份内容相似,显然是重新修订誊写过的,誊写得很仔细。小羊想,主人一定花了很多时间在这些手稿上,就这样任凭它们被丢弃、弄脏,她一时间觉得有些不忍,也有些好奇,是什么值得如此用心。
小羊拾掇了大概12本书、十几份旧书稿,保存相对完好、没怎么被打湿弄脏。她酝酿了一个想法:把它们带回家。
小羊拾掇的十几份旧书稿 / 受访者供图
废品站老板开价60元,小羊见他有些心虚,大概是觉得这个价格比起按斤回收偏高。其实小羊也心虚,和钱无关,只是“觉得我买这些好像在偷人家的,就像翻看人家日记本的那种感觉”,尽管她其实避开了袋子里的私人影集,谨守着分寸感。
“会不会有人来再要回这些书?”小羊问。老板答:人都走了,谁来要?从老板的语气里,小羊听出的弦外之音是,这些书的主人已经去世了。
没还价,小羊捧着这些旧书和旧书稿,回了家。
见字如面,主人是她
集中整理这些书和书稿,是10天之后。
入了夜,小羊把这些文献摊在地上,以便掸去灰尘,坐在地上看了起来。
手稿的内容关于一类灭螺药物研究,用于防治血吸虫病。这些内容在南京医科大学备课纸、南京药物研究所的红色方格纸上分别誊写过。每份手稿都用回形针装订,回形针、订书钉已经锈迹斑斑。
有意思的是,有几份手稿全文用拼音写就,但和今天的拼音又不同,它没有标明声调。无论方块字还是拼音,书写的字迹很是工整秀气。
其中,有几份手稿全文都使用拼音写 / 受访者供图
往后翻到的是一本俄文书。其实小羊读不懂俄文,但书的内页第一页,手写着两行繁体汉字:王锐购于哈医大,1953年4月7日国际书店。边上还有两处涂鸦,一边是烟花,一边是个化学结构式。
看到这一页,小羊很受触动。带回这本书本是因为它有旧书的韵味,保存得也尚且干净,没想到机缘巧合找到了主人的名字,确定了这本书的年份已有70年之久,比她父母的年纪还要大——像是偶然揭开了面纱,这本书、连同那些书稿,一下子有了明确的归属和对应,分量也猛然重了起来。
手稿中间夹着两本薄薄的论文集,王锐这个名字又一次出现了。
王锐是谁?正想着这个问题,一张工作证件很快跳到了小羊眼前。上面有一张黑白照片,是一名女性。文字信息标明她生于1928年,在南京药物研究所工作,专业从事药物合成,职称是一名副研究员,证是1983年发的了,那时小羊都还没出生。
王锐的工作证件 / 受访者供图
“看到她照片的时候,我没有觉得害怕,也没有了买书时候的惭愧,是挺安心的一种感觉,就是我知道这是你的东西了,我知道你是什么样子的了,你是一个温和看起来非常亲切的人。”小羊告诉南风窗,她甚至觉得照片上的女士应该会原谅自己的唐突。
小羊没有上网去搜有关王锐的更多信息,她也无从判断这些研究手稿具体有怎样的价值,但她确信并且珍惜一件事:“我只知道她是个一生都在做这件事情的人。”从她的25岁持续到至少55岁。
小羊看到了深夜,等她起身时,腿已经麻了。手上沾满了灰,她找来两块毛巾,给旧书一本接一本、书稿一份接一份地擦拭过去。
她擦了擦脸,却难以准确描述自己为何落泪。她想起了后来的一条留言:初见即终章。
小羊把自己的经历和感受分享到了网上,没想到这条略微伤感和沉重的笔记,涌来许多点赞和共鸣。
许多热心的留言搜集了更多有关王锐的公开信息,有网友在档案馆工作,对方建议小羊联系王锐的家乡档案馆,也许有机会收录这批手稿,永久保存。
10月21日,小羊和武进档案馆取得了联系。很快,档案馆的工作人员乐于收录这些书稿,并发来一张王锐的人物志,上面补充了更多信息:
档案馆的工作人员给小羊发来一张王锐的人物志 / 受访者供图
她生于1928年,主要从事抗血吸虫病药物研究;其研究成果曾被授予科技成果奖,曾入选“八五”国家科技攻关项目;她曾任卫生部血吸虫病专家咨询委员会委员,劳模、先进个人荣誉等身。
小羊很是兴奋,不只是因为武进档案馆乐于收录这批书稿,更因为“原来我们王老师的家乡有好好地记录她”。
细节里的历史
在小羊的评论区,一条留言引起了很多人的共鸣:一个生命的流逝就是一座图书馆的崩塌。
一个人的生活往往带有时代的烙印,社会的变迁往往渗透在日常细节里。王锐的“图书馆”对于今天的年轻一代来说,标注了许多不易被写进历史的珍贵信息,却是隐秘且鲜活的历史见证。
小羊从废品站收回、也即王锐1953年购于哈医大国际书店的俄文书,是一本关于“有机化学实验室技术”的专业书,而这也是新中国早期科学技术发展路径的一个见证:以苏为师。
新中国成立后,许多来自苏联的科学技术输入中国,说俄文的苏联专家、俄文书籍进入中国。尤其在赫鲁晓夫新政策的影响下,中苏关系进入蜜月期,而在王锐的俄文藏书里,小羊碰巧带回了一本《赫鲁晓夫的执政年代》。
小羊带回来的《赫鲁晓夫的执政年代》/ 受访者供图
王锐的书稿里,几乎都和抗血吸虫病药物有关。血吸虫病是一种人畜共患的寄生虫病,70年后的今天,中国的人畜血吸虫病感染率已接近于零,但新中国成立初期,它却是国人疾病负担最重的疾病之一,控制疾病传播极为不易。
在王锐手书的稿纸里,就提及了一款名为“吡喹酮”的药,它对急性、慢性及晚期血吸虫病有很好的病原治疗作用。据武进档案馆的记录,王锐对吡喹酮的研究,于1980年获江苏省科技成果奖、卫生部乙级科研奖,1985年获国家科技进步二等奖。
在另一份书稿里,王锐梳理了对于防治血吸虫病的前沿理念:“各血吸虫病各有其螺蛳宿主,无论其终宿主为何,都必须通过特定的螺蛳宿主才能完成其生活史。理论上螺蛳宿主是血吸虫传播中最薄弱的环节,因此药物灭螺在防治血吸虫病流行中有其重要的作用。”
灭螺药物也是书稿里反复出现的一大重点,而理想的灭螺药物当具备这样一些特点:安全、毒副作用小、稳定、对非目标生物无害且价格便宜,最好还能易溶于水、用量小、便于运输。
据武进档案馆的记录,王锐在上世纪80年代后期开始研究灭螺药,其中“高效低毒灭螺药的研究之III”列为“八五”国家科技攻关项目,而这份同题研究就以拼音的书写方式出现在书稿里。
王锐的手稿 / 受访者供图
用拼音书写,也能对应一段历史。1958年,全国人大批准了一份《汉语拼音方案》,这是全国文字改革的一份成果,以适应国家发展需要。因为通过拼音注音可以降低识字难度,以减少文盲,发展教育,进而推动科技发展,助力国家工业建设。
北京日报2008年的一份回顾报道就记录了一些细节:对汉语拼音最狂热的时候,人们甚至用汉语拼音来记日记,那时候出了很多带汉语拼音注音的图书,不认识的字,人们一拼就知道是什么了,比直接认字容易得多。
或许王锐的拼音版书稿,也是为了帮助不识字的民众了解血吸虫病的防治知识。
小羊还带回了2本《各国概况》。小羊推测,王锐看得很仔细,因为里面有很多划线,非洲国家的划线尤其密集,而血吸虫病在热带和亚热带地区流行,非洲同样并且至今仍是个重灾区。王锐还很关心这些国家的经济发展水平,而那些介绍它们和中国国家关系的段落下,她会着重划线。
“宣告生命曾经在场”
这些材料不单是历史的注脚,更是王锐独一无二的个人史,甚至早在人们知道王锐是谁之前,这些痕迹就已经通过小羊的转述,打动了许多人。
25岁那年,王锐写下两行字,宣告这本书的来历和所有者,决想不到她会在70年后被一群年轻网友看见和识别,而透过边上两处涂鸦,围观者读出一种被瞬间定格下来的情绪,“感受到她当时买书时候雀跃的心情,和小女生一样的可爱”,感怀于“相隔70年的隔空相遇”。
有留言为此伤感:“看到上面的字迹,总是能想到在她还年轻的时候写下这些字的样子……这些生活的细节全都随风飘散……从此世界上不会再有这样一个一模一样的人了。”
但看着王锐在日历上亲手写下的工作会议行程,小羊感受到的是一种真实的存在感,每一笔“都是她真真实实度过了的时间”。
王锐在日历里写下的工作会议行程 / 受访者供图
小羊有写日记的习惯,在她看来,这些手写的痕迹和日记一样生动,是一个人独一无二活过的印记。
一如她写下:“70年后,这本书让我知道了你的名字,从此我会记得你。”小羊也相信,世间还有很多人会对别人的人生有好奇,而不经意间留下的痕迹,会为他人留下深刻的记忆,延续肉体的生命,延缓遗忘。
另有一条留言颇为动人,那是引自史铁生的文字:“唯有文字能担当此任,宣告生命曾经在场。”
这或许是大家如此珍视这些文献、感动于此的原因所在。
王锐的旧书稿 / 受访者供图
当小羊联系到武进档案馆,工作人员很快回应,要派人专程来找小羊取捐赠的书稿。小羊不好意思麻烦人家,提出用快递寄出。后来因为快递员告知,担心书稿尺寸不一且脆弱,即便有泡沫纸保护,运输也可能有损伤,最后她决定自己开车去送。
“我不知道她的科研成果,她生平的价值具体是怎么样,但我觉得就凭她一遍一遍地修改誊写,这些心血就值得我跑这一趟。”小羊说,“本来就是冲着保存好它去的,在家乡的档案馆,它肯定会被好好地保存。”
抵达档案馆,工作人员既惊喜又抱歉让她专程跑了百公里,但大家都很高兴,就像一场奇妙的接力,不需要去问是谁将它放弃,因为这批脱离了废品站的书稿,已经找到了更好的归宿,而许多人认识和记住了王锐——一位杰出的女性。
10月24日,小羊抵达武进区档案馆 / 受访者供图
那天从档案馆里出来之后,小羊发现,原本阴沉沉的天,突然放晴了半边。
采访结束的第二天上午,小羊发来消息,问个人能否编辑百度百科词条。现在,在同名的99+个百科词条中的最后一个,你会发现,有关卫生部血吸虫病专家王锐的图文介绍,充实丰富了起来。
(小羊为化名)
合作事宜:hezuo@stimes.cn
投稿事宜:tougao@stimes.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