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四那年2万份实验材料尽失!浙大蚕学博士生绝地“上岸”

学术   2024-11-06 20:28   北京  
文|《中国科学报》记者 孙滔

读博6年中,最让郝志华煎熬的是第三年和第六年。


来到浙江大学的第三年,也就是2020年,10月份就要同时进行开题报告和中期考核,而他的课题在当年5月份尚未确定下来。


课题之所以迟迟未定,是因为导师放手让他自由探索,而他一直未能找到跟导师意见一致的课题。现在回头看,他认为是自己把很多时间浪费掉了,而导师对他期望过高。


科研没进展,他的眼睛还有了视网膜黄斑出血的症状,基本上每个月都要去一次医院。有很长一段时间,他是在“实验室—食堂宿舍医院”的四点一线中度过的。


到博三,病情终于稳定下来,面对中期考核这条生死线,他决定降低原来的预期,跟随师姐的课题。他终于进入了真正科研者的状态,每天疯狂查文献学习新知识,来不及做分子生物学的实验,就先去做生物信息学实验,那样可以在短时间获得比较多的实验数据,以满足中期考核要求。


课题确定后,他的研究仍然不是一帆风顺。蚕的基因敲除很有效,不幸的是,超过2万条特殊的蚕宝宝在成年前就全部死掉了,直接导致之前的基因敲除成了无用功。


这一打击无疑是致命的。作为蚕学本科出身的郝志华只能绝地求生,他查遍资料,最终在博士生答辩前半年才确定蚕病原因。


在博士论文的结尾,郝志华用了一张“DOBBY IS FREE”的表情包,他就像电影《哈利·波特》中的精灵奴隶角色多比一样,终于自由了。


事实上,在郝志华的讲述中,他的被延毕的6年博士生生涯并没有那么悲情。挫折只是插曲,他到处出击、四处尝试的状态才是基调。今年5月,这个想法颇多的年轻人找到了一份梦想中的工作,他将在由中国科学院院士郑泉水领衔的深圳零一学院从事创新教育工作。


2024年,郝志华终于博士毕业了。

# “蚕宝” #


在华南农业大学蚕学专业就读期间,郝志华很愿意把“蚕”作为自己的一个标签。他的一个朋友一直称呼他“蚕宝”,甚至在很多场合直接称呼他“蚕”。


对于这个在山东、河南成长的北方男孩来说,进入这个专业纯属机缘巧合。


他的高中是在濮阳市一所重点中学就读的,2014年的高考也是他发挥最理想的一次考试。第一志愿落榜后,他补录到了华南农业大学,报了蚕学、种子工程、森林保护和动物药学这几个专业。


为什么会选蚕学?其实郝志华对这个专业不甚了解。当年报志愿期间,在百度贴吧有个河南考生问蚕学专业怎么样,他看到有人回复说这个专业不错,小班教学,就业也容易。“读书不就是为了上班嘛!”带着这个朴素的想法,郝志华就把蚕学作为了补录的第一志愿。


后来他发现,在百度贴吧发帖的就是高中隔壁班的女生,他们又成了大学的同班同学。

蚕学是一个小众专业。他们这一届蚕学学生算多的,入学时有20多个,但毕业照上只有19个,其他人转走了,毕竟很多人是调剂而来的。


在一个拥有十几位老师和十几个学生的专业就读,郝志华深深感受到了被宠爱,而这种感受让他后来在研究生阶段一度不能适应。


当班主任助理的时候,很多新生跑来向他咨询,“想转专业,但不知道转到哪个专业,怎么办?”他是新生的时候也反复问过自己这个问题,但没有找到足够的转专业理由。就算他喜欢生物技术,而蚕学的学习方向同样是生物技术——科学家在研究如何用生物技术改造家蚕、提升蚕丝的品质,以拓展蚕丝的应用范围。


他很快发现,相对于传统生物技术专业所学,蚕是一个很好的抓手,是看得见摸得着的,而不是完全的DNA、RNA和蛋白质这些肉眼不可见的事物,“所以我就决定留下来”。


郝志华渐渐“上道了”。他本来就对富有历史文化价值的事物感兴趣,初中和高中还当过历史课代表,这个自1952年就在华南农业大学诞生的专业,刚好符合他对文理农交叉的想象。


大学第一年参加学校的演讲比赛时,他就是把蚕作为自己的标签去做宣讲;2015年学校拍招生宣传片的时候,导演联系他来做这个名为《传承》宣传片的出镜新生。


郝志华在华南农业大学2015年招生宣传片中出镜。


即使到了研究生阶段,他还做了很多蚕学实践。他曾带着浙大的学生做了广东、广西和河南的养蚕产业调查,还参与了一份研究生报考参考书的编撰,负责蚕学专业的介绍。


本科毕业后,他的一些同学去了广东省丝纺集团,在相对稳定的国企工作。至于他的那个女高中校友,后来考上了本校的动物医学研究生,如今在一家医药公司工作。


经历了“有点野蛮生长”的本科4年,自认为能动性比较强的郝志华拿到了保研资格。他有两个选择,或去复旦做传统生物技术的研究,或去浙大做蚕学生物技术研究。本来他有意去复旦,然而造化弄人,两个学校面试是同一天,只能二选一。权衡成功概率之后,他来到了浙大动物科学学院。


2017年暑假实习摘蚕茧。


# 养蚕人 #


郝志华万万没想到,作为一个蚕学科班生,竟然在读博之路上差点栽在了养蚕这件小事上。


他的博士论文题目正是跟随师姐研究而来,是有关家蚕体内一种重要蛋白质的研究,需要用基因敲除的方法鉴定其功能。这是一种相对稳妥的选择,有了研究基础就容易推进。


然而现实是骨感的。基因敲除后,蚕的突变体未到成年就死掉了。


那是一个工作量巨大的课题。因为郝志华做了11个基因的敲除,每个基因都要注射约500个蚕卵,算下来就要完成5000多次注射。完成一轮注射需要他和导师聚精会神苦干3个小时。他负责把刚刚完成受精的蚕卵一个一个放置在载玻片上,导师则亲自动手,把含有基因敲除体系的质粒注射到蚕卵中。


那是一种精细度要求极高的操作。蚕卵跟蚂蚁一样小,导师就是这么用注射器在蚕卵上一一注射的,甚至到了大年三十,他俩还在加班。


然而这样的操作反复重复了四五次,结果仍然是失败。蚕没有成年,就无法验证基因敲除后蚕的功能表现。导师都累了,他让郝志华再度换了课题,要不然就没法毕业了。这时候已经进入了郝志华的博士生第四年。


读博的挫折看似没有穷尽。郝志华在博四和博五做了另外一个课题,然而一样不顺利,跟导师商量后,他又切回最初的课题。这时候已经即将进入博士生第六年,他决定延毕一年。


郝志华必须破釜沉舟了,他发现,出现蚕病问题的不仅仅是他一个人,实验室其他成员培养的突变体也无法成活。这是关系所有人毕业与否的事情。


他把大学时期的蚕病学教材都翻出来了,决心彻底解决问题。反复研究后,他最终将消毒预防作为突破口。


他们的实验室平时都用石灰来消毒,因为养蚕的器皿需要保持干燥,这样能避免病菌繁殖,但是一旦消毒不彻底,就会有感染的可能。郝志华推测,由于实验楼没有单独的养蚕房,这就可能导致环境中病菌会蔓延到养蚕器皿中来。他注意到,幼蚕在感染病菌后不发病,直到快要成年才会发病死掉,于是,他从蚕宝宝刚孵化开始就把消毒的工作做足。


本来蚕的喂养是实验室雇人来做的,郝志华不放心,亲自喂养,一天两次,每次都要2个小时。


2023年11月27日,这时候距离他的毕业答辩只有半年了,突变体蚕的喂养成功了!当天,郝志华激动之余发了个朋友圈,“终于!我最难养的这个突变体终于终于终于有纯合了,虽然他(它)一天就死了!但是没关系,说明我的福气来了!再来一次!”


纯合突变体的成功,意味着蚕的基因敲除圆满成功。



后来,他在博士论文的致谢部分写下了一句发自内心的话:“感谢所有蚕宝宝们为本课题的牺牲,你们尽力了!”


接下来,当他在组里把这件事向大家汇报之后,其他同学的养蚕大业也纷纷成功了。云开雾散,郝志华很是沾沾自喜,“原来自己脑子还是够用的”。


博士答辩的时候,有评委指出了问题——工作量不小,但感觉不够过瘾、“刚刚把我的胃口提起来就没了”。郝志华自认干得不少,但博四、博五的工作因为与课题不太相关,就没有写到论文中来。他只好回答:“时间原因来不及做了,再做的话还得再延毕一年。”


# “天纵之才” #


郝志华在博三的时候就盯上了深圳零一学院,那是一家创建于2021年的初创教育机构。


当时正读博二的郝志华还在“浑浑噩噩”度日,浙江大学推出了一个研究生教学能力提升班,周期为一个学年,他就报名了。


他本来的规划是博士毕业去做博士后,找一个学术界的工作,因此参加教学能力提升班也是为将来当大学教师做铺垫。不想那是一个针对中小学教育的培训班,大部分报名者就是奔着这个目标去的。后来有3个学员去了深圳做中学教师,其中有一个博士和两个硕士。


他们学了教育技术学。授课教师刚讲完未来是线上教育的天下,疫情就来了,几乎所有学校的授课全部改成了线上教育,这让郝志华对未来教育的发展产生了浓厚兴趣。


提升班上,浙大教育学院一位副教授告诉他:“你挺有人格魅力的,以后当老师的话,你的课堂应该不会太无聊。”


在接触一些创新教育后,他开始认真考虑把教育作为事业追求了。疫情之后他准备去考教师资格证。


这时候他注意到了零一学院,参加活动的有中学生,也有大学生,“有点好玩,国内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一种教育模式”,那里支持学生的异想天开,教师的科研氛围更自由。


他们会做什么呢?比如一位教授利用建模软件建立人胃模型,再用硅胶、各种探测器、偏心轮和滚轴制作了一个模拟人体消化的系统。当把食物放进去之后,硅胶胃在外部动力下进行蠕动,人们可以看到食物在消化酶的作用下是如何进行消化的。


零一学院常年招聘有生物科研背景、熟悉研究性学习模式的人才。郝志华很兴奋:“好像为我量身定做的一样。”

他自认为有些“天纵之才”,而不仅仅是能解决蚕病问题。有学者来做讲座,他总能提出让人眼前一亮的问题。一位复旦教授介绍蜘蛛丝的研究,称蜘蛛丝理论上可以作为航母的牵引,郝志华马上提出:鉴于摩擦会发热,作为蛋白质,蜘蛛丝在牵引过程中能承受得住这种热吗?


导师觉得他的头脑不错,在邀请学者来作报告的时候都会叮嘱他多多提问。


他还会给实验室其他人提供智力支持。一个师妹要检测一个特定基因敲除后对蚕翅中某种物质生成的影响,但结果总是不尽如人意。郝志华告诉她,不必执着于测单位蛋白质中这种物质含量的变化,可以试试比较单位重量蚕翅中该物质的变化,毕竟这种物质是影响蚕的整体代谢的。师妹一试,果然见效。


他把零一学院当作了自己最优先的求职目标,如果不被录取,就继续去养蚕。


他要集中精力干教育。他去参加了浙大的讲课比赛,以及由中国科协和教育部共同主办的全国青少年高校科学营。他还带小学生进行过项目式学习(PBL)。

2022年疫情期间,郝志华在进行小学生的PBL社区教育线上授课。

当确定自己能毕业后,他就把上述这些写进简历上投了出去。在他看来,这基本上是为零一学院的岗位量身定做的一份简历,“没有缺陷可言”。


简历投出一个星期之后,招聘主管就联系到了郝志华,并且表现出了对他的欣赏。其实郝志华一直有些忐忑,他不知道人家到底想要什么样的人,感觉那个岗位想招的是至少副教授级别的人。但是他又想:副教授都有编制,工作稳定,为什么要跳槽来零一学院?

他的直觉是对的。后来在面试的时候,郑泉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的简历还可以,不过最大的缺点是没有工作经验。”


郝志华当时愣了一下,只好坦承:“我是应届生,确实没有什么工作经验。”他在心里面暗暗吐槽:应届生肯定没有工作经验啊,这不是很正常、很合理的吗?


郑泉水的第二个问题是,“相较于人大附中的老师,你有什么优势?”


郝志华还是有点蒙。后来他想明白了这个问题的答案:自己出现在这里应聘就是最好的答案,就说明自己是合适的,“因为这里就是我想来的地方”。


然而纠结的是他的导师。导师舍不得他离开浙大,毕竟像郝志华这样自己带出来的想法多多的学生不好找。导师最近还推给他一些如浙江省农科院之类的招聘信息,希望他能回到学术界继续蚕学研究。


郝志华暂时不想回头了。


*本文图片均由受访者提供



编辑 | 方圆

排版 | 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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