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清明节,扫墓归来,打从山脚下的小路走过,无意间眼睛触及一座坟茔,仔细一看是兴祥叔公的,坟上篷草萋萋,几近荒芜。他寂寞地躺在这山坳上怕也有十几年了。他曾经是村上一个叱咤风云的人物。于是脑海里便影影绰绰地演绎起他的故事来。
兴祥叔公原有一个绰号叫“火急公”,指的就是那土铳上的扳机。喻指性急如焚,动辄骂娘。在我的记忆中他的背有点驼,腰间常年束一条白罗布巾,戴一顶翻了沿的草帽。那年月他在我们村里算是老革命前辈。据说早在合作化时代就是生产模范。那时他还年轻,刚从旧社会翻过身来,对新社会感恩戴德。所以干活肯卖力气,红旗指向哪里他就奔向哪里,有时为了赶翻完一块田,他宁可不回家吃饭。喊家里人把饭送过来,饭送到田头,牛也不下轭,就靠着犁叭啦几下一碗粥就进了肚子,然后鞭子一扬牛就继续上行了。那时期成年累月兴修水利,指挥部要在民工中成立“突击队”。他第一个报了名。水库坝头出现了少年赛武松,老年赛黄忠,青年赛过赵子龙之类的口号。大伙儿一鼓噪起来,“突击队”就大显身手。只见一个壮实的后生家,你不让我,我不让你,土箕里的土装得齐弦高。这时训祥叔公真个儿“火急公”起来了。只见他肩上挑着一担满满的,手里再提一土筐壁实的,挣扎着起步子,只见他牙一咬,嘴一咧就来劲了。于是工地上的喝彩声,捧场声此起彼伏,把个水库工地闹得沸腾起来。颁奖会上指挥部的领导给他戴了花,在主席台上坐,他脸上溢满了荣誉感。据说晚上回家吐了红,他老婆骂他“槐老板”就你一人能挑座水库不?他毫不介意,还说都偷懒,还什么时候能建成共产主义,老子是党员,我不干谁干?
我那时还只十六岁晚上记8分工分,骨子还嫩,出不起过头力,一回生产队里出猪栏粪,这边搭栏粪的是一个壮实的汉子,担子传到我肩上时,已压得我气喘吁吁了。好不容易挨到一个拐弯的地方,就放下担子歇口气。那油菜花开得正旺,遮住了视线,刚坐下不久忽然听到锁链与牛轭的撞击声,初不介意,当我警醒起来时却迟了一步,他的出现让我紧张得发窘。只见他怒容满面然后破口训斥:“都要象你这些后生崽俚干活,共产主义要等到牛年马月才能实现”。晚上自然被扣了4分工。
兴祥叔公的阶级斗争性极强,一遇有阻手的事,就说这一定是有阶级敌人在背后捣乱。于是有个别四类份子就要倒霉了。一倒霉就得挨批判,还得罚义务工。所以四类份子见到他犹如蛇见雄黄一般。用他老婆的话说这个人就只知道“槐积极”。他经常到革委会去汇报,据说他的弟弟就是他亲自主动要求上级给划上了个“坏分子”,由此兄弟几近反目。
兴祥叔公抓生产是积极分子,抓阶段斗争是积极分子。“红海洋”时代每天早上出工他挎着红宝书擎着红旗头一个出畈了。休息时就学语录,只见他把食指往口里沾一下口水就翻开了一页,在读的过程中错字漏句,又不流畅,有些人忍不住要笑。比如他在读“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这一句时而他却念成:“领导我们的核心是共产党的力量”。
“简直是篡改!”有人偷偷议论。可没有人跟他公开挑漏子。
那时期,时兴做早敬、晚敬、餐敬,这兴祥叔公是每餐必敬。他先把饭菜盛好放在伟人像前,再翻开红宝念一段大概是“抓紧粮食生产”“要节约闹革命”之类的语录,再举手祝赞。他老婆见他这般,先是笑他至诚、老实。后来觉得太烦絮了,饭一熟就自个人先吃起来。
一回,我去他家有事找他,正赶上吃饭时,我进了他家的门,只见他在恭恭敬敬地做餐敬,态度挺认真,毫无敷衍之意。我有些忍俊不禁了,却又不敢笑出声来。后来才知道这一天他老婆走亲戚了,仅他一人在家,所以就显得很从容了。
生产责任制以后,他完全冷落了,他常常大发感慨地说,我跟毛主席干了三十年革命现在全没了。他说走集体化的道路不是蛮好吗?干吗要这样折腾来,折腾去呢?后来的后来,村里人渐渐遗忘了他。临死时他还抖抖索索从床头的破絮中摸出5元钱对他侄子说,你就把这钱给我交个党费,他侄子大惑不解地盯着他。他说你帮我交了吧!我以前不欠,现在要死了,还欠什么,我可以对得起党了。他叹了一口气就再也不言语了。
如今的家乡已浸漫在如歌如潮的经济大潮中,兴祥叔公五十年代所唱的歌谣;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预盼虽步履艰难地走了几十年总算姗姗来迟。可惜这一切他都无法目睹了,在恍如隔世的深山里仿佛还听到他在喊着:“嗨哎,嗨哎!”的劳动号子。
我似乎没有理由去嘲笑像兴祥叔公这种的人,因为是时代赋予了他特有的秉性。那个时代,那一代像兴祥叔公的人着实有着一股子忘我奉献的精神境界。我想正是千千万万这样的人才形成了一种精神合力,曾支撑起过那样一个特殊的时代,也就是那个时代造就了有着那一种特征的群体。虽然现在看来有点不可思议,但他却为我们留下了一个时代的缩影。
来源:今日都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