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四点。雨已下了很久很久,还不肯停,像哭了一宵……一辆的士在微凉的雨夜无目的地驶着,一直没有客人,经济不景,市况很淡,大家不大上街,何况是鬼月?的士胡乱地在东区逡巡,水拨在寂静中律动,划破了前路。车内车外都一片模糊。司机看表,不觉已五点多了。夏末秋初的早晨,曙光应惺忪照射大地。不过——在太古城路口转角处,一个女人招手:“的士!的士!”伞是折伞,刚才风猛,已向上翻成一个兜,勉强挡着雨。司机一瞧,皱眉,不想搭理。女人半个身子拦在车头,非上不可。司机有点无奈开了门,女人一上车,便把那伞扔掉。他眼角瞅着那废弃的破伞,说:女人一脸冰冷,完全不与他作眼神接触,所以他没多言。只问:他发觉女人有些颤抖。奇怪,在这样的天气,这样的时间,大概是探监吧!他默默开车,往前驶。他心头一凛,马上转过头去,原来她弯下身子,抹鞋的动作,车子一颠,他马上定一定神,好好把钛。自己吓自己。
“早些去等,怕误了时间。”她木然。或许自觉语气不好,又道:“这个钟数的士很少,幸好遇上你,刚交更吗?”“自己车。”他说:“生意难做,怎么敢休息?没遇上你,便食白果。”她不答。取出梳子,一下一下的梳理着湿发,手势迟缓,目光不知投放何处。的士驶过东区走廊,上了柴湾斜坡,走大潭道,经过坟场……“不用了,搽好了。”她用力把嘴唇一抿,左右一磨,让口红均匀点。小镜子在雨中一闪。司机见到女人颈部有道疤痕,又开始忐忑不安了。女人道:“我男友用刀割的,这是大动脉,流很多血,几乎没命——我一会儿去探他。”女人自顾自说下去,彷佛在开解自己,而不是向陌生人倾诉:“虽然他是我第一个男友,也拍拖四、五年,不过他性格软弱,又不长进,我跟他没有前景,连孩子也打掉。分手后认识了一个开设计公司的男友,我们准备十一月结婚,还买了太古城一层楼——”司机没有打断她,他知道,只要开始了,她一定会继续把前半生说尽,像停不了的雨……“他天天在我家和公司楼下等,在街上下跪,央求复合。每天割自己一刀,以示决心改过。我看着他花斑斑的渗血的手脚,很窝囊,竟有点心软。毕竟我们曾有一段甜蜜的时光,我们应该有一个孩子。想到他完全负不起家庭责任,我又犹豫了——”“他刺激得发疯了,那晚跟踪我,在公园割了我三刀。你看,这一刀最要害。然后他自杀——我没有死,他也没有死,因严重伤害他人身体,所以判监。”“有脚,像蜈蚣。”司机又觉不妥:“说笑吧!千万别介意。”“我是不是犯贱?”女人问:“我最后还是拣他——他可以为失去我而死!这个男人……我是不是好蠢?”司机眼中有一丝妒忌,还没打算回话,女人道:“你不必答我。”忽然望向窗外:“咦!有人招手截的士。”“有。”女人又道:“这边是另一家人,有大人有小孩——”“往水坝的路,怎会有客截的士?他们见不到车上有人吗?”“当然,大家不同类。”司机带着不自然的神色,骇笑,藉此壮胆。“现在是农历七月,不要嘴硬。”还没说完,女人嚷:“哎!停下来停下来——”“对了,我要买些香烟毛巾给他,还有瑞士糖和朱古力……”“怎么以前没见过这便利店?”司机迷惘。“新开的吗?”她是真的爱他,这是‘债’。既然死不了,便得还债。总是某人欠了某人……他把的士驶向不可测的前方。一直驶,漫无目的——又实在有个目的。看谁时运低了,送上门。自己总不能永远漂泊。那个下雨的晚上,失落的他喝了好多酒,醉醺醺地驾着的士,已过了交更时分。他此后也不需要交更。车子撞向公路旁石壆焚烧。司机受猛力冲击,颈骨折断,不停流血,血尽而亡,才有人发觉。雨下个不停,血被冲得淡了,渗入整辆废车,融为一体。变心的女友并没来送他最后一程。听说她搬了家,在东区。从此他驾车兜着圈。如果你凌晨走过太古城,也许会偶遇。别上这辆的士……作者 | 李碧华(1959——),女,原名李白,广东人。出生、成长于香港。任职记者、电视编剧、电影编剧及舞剧策划。代表作品:《川岛芳子》、《霸王别姬》、《青蛇》、《胭脂扣》 、《生死桥》、《秦俑》、《饺子》、《潘金莲之前世今生》、《诱僧》等。专栏及小说在中港台新马等报刊登载,并结集出版逾七十本。多国译本已印行。主要文学作品还有:《白开水》、《青红皂白》、《纠缠》等。香港文坛大名鼎鼎的才女。她才高意广,行踪神秘,从不在大庭广众前抛头露面,坚持不公开照片、身世、年龄,容貌不详。李碧华擅长写情,揭示人物复杂丰富的心灵世界,表达了作者对情的执著追求,并融入历史的、社会的、美学的、哲学的意蕴,所以她书中的人物独具一格,故事别出心裁、瑰奇诡异、雅俗共赏,为她赢得了“天下言情第一人”的美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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