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要筹划大嫂周年祭,有些事不请自来在脑子中纠缠,觉得不说出来,不但自己不舒服,也对不起大嫂。
那天,大哥带大嫂去看社区医生,原因是大嫂说她近来常说不出的难受。社区医生为大嫂量了血压,满脸惊恐,是问题不小,她不敢接治,大嫂该去大医院治疗才是。
大嫂不是第一次说身子难受,常常是难受的时光挨过去就好,所以这一次社区医生的话,大哥大嫂并没有高度重视。此前一次,我打电话给大哥,那时他正驱车去他的工作地点武宁长水,大哥随口说大嫂有眩晕症。我倒是立马警觉起来,要大哥带大嫂去县医院检查,我的理由是:眩晕是症不是病,要查出引起眩晕的病因。那时我是担忧眩晕不排除可能是肿瘤引起。
后来母亲因为腰疼入某二甲中医院检查治疗,说是旧年的腰椎骨折没有完全康复,又有骨折痕,恰我有教学任务在身走不开,是大嫂照管母亲。电话里大嫂告诉我采用针灸治疗。当时我就感到莫名其妙,针灸能治疗骨折?大嫂反复说某主任医生十分肯定,针灸不但能治母亲的老病腰椎盘突出还能治骨折。这样啊?我还是十分狐疑。后来一周,大嫂带母亲去做针灸,晚上在大嫂家住。大约过了三周,医生就让母亲出院,我问大嫂是否拍片查骨折康复的事,大嫂说不用,这也不合常理啊,骨折是否康复,肯定要通过拍片检查才可以确定的。
母亲勉强回老家一周,大嫂就出事了。
那天小朋友阿启下午放学后没有人接,平时雷打不动是奶奶来接的,今天怎么了?
一个多小时后,老师联系上小区里大嫂的葫芦丝学友,学友找至亲,一阵忙乱,晴天霹雳:大嫂在自己床上亡故。
不可思议。
经了解,大嫂当天上午还去那家医做了针灸,中午回家,午饭后上床休息,再没有醒来。
就是说,母亲出院后,大嫂自己去那家大医院看病,当然还是她说的“近来好难受”,医生竟然让她做针灸治疗。应该也是按几周的疗程做。一周没过完就出事。
平心而论,这个事,医院是难辞其咎的。虽然没有错治的证据,错诊是显而易见的。社区医生一个血压计就发现了问题严重,直接警告“要去大医院”。堂堂正正的“二等甲”公立医院的门诊竟然没有发现端倪,对于“最近总是好难受”这样的主诉,门诊医生难道不应该敏感高心梗、脑梗这样的疾病?难道连血压都没有测量?凭什么就让人直接去只做针灸治疗?什么理论支撑针灸可以治疗心血管病?真真不可思议。
大哥不舍对大嫂进行医学解剖,打碎牙往肚里吞,默默料理完大嫂的丧事,没有去医院查证大嫂的医疗实况,大哥对我说,人已经走了,找医院也没有意义,人家医院打死也不会承认医疗事故的。
唉,瞧这事整的。
这个事在我心里搁了一年,痛感始终是存在的,到今日简略记下来(无法忍受太详细回忆),目的是说另外一个认知。
我觉得,医院好歹不在大小,甚至也不在设备有多先进,在于有无好的医生。好的医生却常常在很低端的场所里生存。
比如那个社区医生,多半她没有高学历,没有接受完整的专业教育,她的诊所的设备不过是体温计、血压计、听诊器简单的几件。但她有德有智还勤,是可以成为好的医生的。小诊所的医生,按理是非常“自信”的,巴不得多接治病人赚更多的钱。这个医生却凭一个血压值就判断“非常危险”,毫不含糊地给出到大医院治疗的建议。事实证明,她的判断是正确的,她的做法是没有专业瑕疵的,于德于技,她都不失为良医。令人悲哀的是,“大医院”的作为却令人狠跌眼镜,眼镜都跌成碎片,碎片溅,如刀如锥,深深刺伤人心!我想,要是那个社区医生责任感没有那么强烈,医德没有那么高尚,对医学的知识只是“半桶水”,暧昧地接诊,按自己的理解去医学干扰心血管病,多半不会出现恶劣现象,最多是病痛得不到根除,但可以得到改善。这么说,正确的做法却带来严重的负面后果。哎呀,这叫什么事呀,谁摊上这事,谁不是夜不能眠,转辗反侧?大哥这一年,能不过得痛苦吗?
想起另一个社区医生。
严格说,这个医生连社区医生都算不上,他是新农合医生,就是以前的“赤脚医生”,在“新农合”进程中成了农村留守者治“头疼脑热”的“医师”。
两年前,我的母亲从县里治疗好“新冠肺炎”回家,一周后腿脚肿胀。去诊所看医生,一个医生的诊断是“老人肿脚就不效”(意为必死无疑,没有治疗价值),故乡谚语“男怕穿靴(肿脚)女怕戴花(肿脸)”,老邻居良叔公就是因为“穿靴”要我大哥为他捕乌鱼做治病的“方子”,乌鱼没吃几次就走了。我虽心感冰冷但还是心存侥幸母亲不是“戴花”。犹豫到第二日,问诊所另一个医生(轮换值班),这个医生给出的思考是:肿脚主要是两种可能,一种可能是心脏病症状,另一种是静脉栓塞症状;前者会两腿同时水肿,后者是只肿一侧下肢。带母亲去九江看了专家,检查结果就是静脉栓塞,保守治疗,不过是服用溶栓的药加穿弹性医用袜。于是就有了我写的《陪母过年梧桐下》那篇散文中所述种种浔城烟火。虽然后来复诊过一次,那病算是真被治好了,竟然真的避免了到南昌去手术过滤取栓的艰难(九江没有相关设备)。这事儿想起来倒是让我感受母亲劫后余生给我的欢欣。感谢那个判断“静脉栓塞”的乡村医生,此前我因为一次什么不愉快的交往有些反感他,这次直接在我心里把他的形象改写。这人不错,有知识,懂专业,不卖关子,算是好医生。
跟大哥聊起过“医”的话题,大哥就讲起父亲讲过的大哥“死而复生”的往事。大哥两岁时,忽然得重病,到了“只剩一口气未断”的程度,父亲请来了旧医江孝户,那人一看,说:这个俺无力回天。拒绝治疗。父亲央求:江医师俺一切拜托您,您就治,出啥事俺不怪。那医生似有转念:刘公,这可是您说的,出啥事真不关俺事。医生给哥哥注射一支药,说:好歹就看这一针。一袋烟功夫,哥哥就活过来了,父亲感激泪零:真神医啊,您是俺恩人。医生答:俺非神医,也不必谢俺,是刘公祖上高德,有福荫,逢凶化吉。看看,这个医生,真的起死回生,有极高的医术无疑;谦虚谨慎,为人低调,也算德高;可见旧时农村也有高品位的医生。一如我写过的《乞丐李新国》中的曾沦落到乡村乞讨的儿科医学专家李新国,但这人的医德,我总觉得还是有瑕疵的。要是父亲态度不坚决不诚恳,轻信“无救”的假象,就不会有奇迹的出现,一念之差,天壤之别。那人的谨小慎微是有原因的,他爹就是那个押送一船进贡老佛爷朝廷的珍宝在鄱阳湖上遭遇“长毛”,就把船开到鄱阳湖北岸一汊——他的家乡的官员。解放了学过医学的江孝户驼了高的成分,多次受到冲击,每言每行,如履薄冰。面对需要救治的患者,明哲保身为先,不算过错,无可厚非,但其思想不免儒家糟粕,终不可仰颂。李新国却不是这样,乞讨之时,多次遇如大哥遭遇的类似境况,都是主动请缨,冒着风险把人救回,不得人分文,只乞取箪食瓢饮求个生存。此种人真值得赞颂。再论道为我大嫂看病的社区医生,也是胆小怕事,看似没有担当,其性质却和江医不同,人家这是自知之明,明知自己资源远不如“大医院”,不赚不义之财,以患者利益为重,谦,善,智,医者之品,到此亦上。
中国医患纠纷不断,大事小事笋冒,不乏兵刃相见,鸡毛满地之象,年复一年如是。
骂医庸缺德者有之,疑体制有欠者有之,思民心不古者有之,各论自有道理。抨击之,曝光之,哭诉之,求改之。
不如人意之事还是不断。
我亦烟一袋,我亦泣一曲,我亦之乎者也唾沫星子横着飞。
唉,人微言轻,鸭背浇水而已。
我还是喝杯茶,静看那夜空里眨眼说话的星星,星言何?
天上一颗星,地上一个人。有些星光,对应着的是地上某个时空里的卑微又高尚的医者。
来源:中国作家网 雪夜彭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