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证热正在席卷整个社会。二级建造师、司法考试、注册会计师报名屡创新高，教师资格证考试报名早已突破千万，仅在2023年全国取得职业技能登记证书的人数超过1236.3万人次，比两年前增加了近四成。
考证大军中相当一部分是中年女性，是职员、妻子、母亲，她们在繁琐的家务和工作之余，争分夺秒地学习考试，试图在不安的人生中抓住一点确定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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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贺伟彧
01
中年女性去考证
拿到注册会计师证书时，睿臻离退休仅仅只有4年。
在山东某县单位工作了32年，睿臻勤勤恳恳，工作岗位也从业务线换到了管理岗。考证的念头，是从退居二线开始萌生的。那是2020年初，她根据规定申请调岗，进入半退休状态。习惯忙碌的人，一旦闲下来就极度不适。除了打水吃饭，看手机视频的时间越来越长。大拇指从早到晚反复来回，工作超了负荷，有一天突然伸不直了，一动关节咔咔响，去医院检查，是腱鞘炎。
睿臻决心以通过CPA（注册会计师考试）为目标，重新找回生活的充实。CPA以高难度和时间长著称，拿证需要通过6个科目的专业阶段考试和最后的综合阶段考试。2023年，CPA专业阶段各科的全国平均通过率是20.04%，每一科都只有约1/5的人能通过。睿臻一度在单位从事会计工作，了解行业的基本知识，她计划每年考两门，三年全部考过。
考证计划的第二年，睿臻就遭遇了滑铁卢。第一年，士气正旺的她报考的两门顺利通过，本来信心满满地参加第二年考试，结果两门成绩出来都只有50多分，功亏一篑。第三年，无路可退的睿臻决心破釜沉舟，一口气报考4门。身边人劝她，“你这么大年纪了，四科能过吗？”年纪上去了，记忆力的衰退不可否认，锁车门这类的小事她也得反复确认，但睿臻不服气，她觉得自己可以。另外，再有四五年就退休了，时不我待。
最终四科都过了。当年，46岁及以上一次性通过4科的全国只有17人，51岁的睿臻是其中之一。之后睿臻顺利通过最后的综合阶段考试，2023年12月，注册会计师证书到手。
“这是可想而不可做的事呀。”在朋友圈晒出证件后，和睿臻差不多年纪的老朋友们纷纷点赞，他们多数都在从中年往晚年过渡，在即将退休的年纪，花四年苦功去考证太罕见了。拿到注册会计师证的睿臻计划着在退休后，进入会计行业工作，甚至是创业，即使将来进入晚年也能发挥人生价值。
家住上海的Lynn张罗了三次法考（国家统一法律职业资格考试），终于拿到了证书。她原是公司负责人事行政工作的高管，出生于江浙小城，她一路从基层员工奋斗攀登，成为公司少有的女性高管。她曾总结自己上进路的诀窍，核心就是不断学习精进。
考证的决定，是身处职场高位的Lynn在感受到寒意后做出的。几年间，Lynn能明显感觉到企业降本增效的力度在增加，裁员时有进行。做为高管，她明白公司在每个发展阶段都必须做人员调整来优化运营成本。高层员工薪酬成本尤其高，是公司重点考虑优劣淘汰的对象。
要保住工作，Lynn必须不断想办法提升自己，提高自己的价值，降低可替代性。在公司现有岗位上她干了十几年，所有的问题她都面临过、处理过，在业务上她已经非常熟练；在直线的晋升上，作为打工人已经到顶，她没有空间了。Lynn想到寻找新的突破口，她得在横向上做些发展。
备考开始后，Lynn把闹钟调到了5:50。起床、做饭、运动、上班、学习，马不停蹄地忙到傍晚下班。晚高峰回家的路上，Lynn会偶尔将车驶离拥挤车流，找了僻静的路边停下，头靠着座椅闭上了眼睛。她必须休息一下，太困了。
长期的睡眠不足让Lynn开始掉发，她把长发剪短，买各种各样的育发液，日本的、英国的、中国的。Lynn的妈妈心疼她，美其名曰要来Lynn家散心，其实是来帮她分担家务了。那段时间Lynn不用再早起做饭，晚上照旧学习，但一到10点，妈妈就来劝她，“别再学啦。”
努力没有辜负她，经历两次失败后，2023年7月，证件终于到手。
图 | 法考通过后，Lynn跟法考资料合影
社会对考证的热情正在增加。2023年，全国全年取得职业资格或技能等级证书超过1236.3万人次，2022年这个数字是1234.3万，2021年则是898.8万。其中，女性群体考证的热度整体是高于男性的。2024年3月，司法部授予的总数为12万余人的法律职业资格人员名单中，男女比例约为1:1.2。不止司法考试，在会计领域，女性的考证意愿也高于男性。2010年到2020年的10年间，女性注册会计师增长率一直高于男性，总体人数也在2016年超越男性，之后占比率一直呈增长趋势。
在女性考证大军中，像睿臻、Lynn这样的中年女性并不鲜见，她们考证多数是为了职业发展和工作机会。而对32岁的全职妈妈栗丽来说，考证则是她在家庭照料之外的全部。
一开始，栗丽考证的决定是为了孩子而做的。有孩子后，原来的童装销售干不了了，栗丽得找一份能兼顾到孩子的工作，最关键的，要有寒暑假。她只有专科文凭，考取教资难度太高，后来发现当幼儿园的保育员也不错。这是栗丽考证的开端。2019年10月，她拿到第一个保育员证。
这年她27岁，孩子2岁，那时她还没想到考证会在后来的5年里几乎成为她的主业。
栗丽的第二个证是感统教育指导师。当时孩子出现一些多动症的症状，治疗课程太贵，500块一节，于是她自学感统课程，在家给孩子治疗。两个证考完，她停不下来了。
如今，栗丽正在备考2024年11月的软考（计算机技术与软件专业技术资格考试），如果能顺利通过，这将是她到手的第7个证件。保育员、感统教育指导师、家庭教育指导师、幼儿教师、育婴员、人力资源管理师，从2019年开始，她陆陆续续拿到手6个证。
02
为什么考
睿臻考注册会计师证有一种自我证明的心思。体制内工作了几十年，回头看无风无浪、安安稳稳，可也仅仅如此。跟着“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口号，睿臻的大学选择了理工专业，到了单位做业务线，一干就是15年。2006年，局里的老会计退休，领导让她接替，她又糊糊涂涂地接过来干。
可她心底认定自己的能力还是挺强的，只是一直没机会发挥出来。年轻时做业务，她参加过两次市级的比赛，都得了第二名。后来转行干会计，从零开始考从业资格证，只有几个月时间准备，成绩在县里排了第一。睿臻觉得自己不该度过平庸的一生。CPA是财会类的金字塔尖，她觉得自己没这个证做会计也不圆满。
等到退居二线，忧心人生失去价值的睿臻考证渴望更迫切，当时离她55岁退休就只有6年了。在小城市，半退休的工作人员常常都只是去单位象征性打打卡，大部分时间无所事事。大部分相同处境的同事也就出门旅旅游，然后帮子女带孩子。手指的炎症给睿臻警醒，她决心逃离这种空虚的恐怖。
“这不是虚度人生吗？”退守家庭的养老生活令她害怕，如此她觉得自己会在社会上彻底失去了价值。世卫组织定义的中年人是45岁到59岁，她说自己才49岁，“属于很年轻的中年人呢”。
备考的第二年，孙女开始争夺睿臻的时间。她不反感帮子女带孩子。只是帮儿子带孙女每天要接送上下学，带着孩子吃饭洗澡睡觉游玩，一天到晚地，精力被大大分散了。第二年两门考试的失败，使得她开始思考隔代抚养责任和考证之间的矛盾。两门50多分的成绩，她觉得这不是自己的实力。
图 | 睿臻跟孙女玩耍
第三年，孙女回了儿子身边，睿臻把剩下的四科一口气报上。这次手到擒来，极大地振奋了她的志气。在即将退休之际，睿臻完成了自我的确认。
穿着真丝衬衫坐独立办公室的Lynn的家庭生活跟任何一位中年女性一样鸡零狗碎。推开门，孩子应该已经吃好饭开始写作业了——晚饭是她早上做好的，孩子回家只需加热。Lynn开始吃饭洗澡，处理家务，再督促孩子完成作业。等一切结束，孩子上床睡觉，真正属于自己的学习时间才终于到来。家里安静了，她听课、背书、做题，找理论依据，写案情分析。
抽时间去考，是Lynn两次考试失败的核心原因。第一次，她抱着对新知的渴望游戏式备考，甚至花了很多时间装修房子，最后迎来意料之中的失败。那时她的心态还很轻松。第二次，丈夫和孩子陪着她在考点附近住了一晚酒店，临考前她信心满满，跟丈夫说“这次一定可以，我这么努力，轮都要轮到我了。”后来，凌晨放榜，还是没过。
这就跟第一次完全不同了。打击是沉重的，她感到世界静止了，脑子空空的什么也想不起。家人们感觉到她的沮丧，不敢来问，这晚，整个家里的气氛都低低的。但第二天醒来，她又有了动力，跟丈夫说，“明年还得再来！”
为什么这么执着考证？Lynn的妈妈也觉得感慨，“小时候读书怎么没见你这么用功？”到中年，Lynn自己做了管理层，做了妈妈，在HR的岗位上干了十几年，她渐渐明白，职场生存没有容易的。
职场十几年，Lynn知道日常的管理中会遇到很多难题，但总得想办法去解决。她认定自己没有任何背景，小城出身、农民的女儿、普通学历，今天也在上海扎下根了，有收入可观的工作、有房有车、有幸福的家庭，马上可以入户，成为真正的上海人，靠的就是一步步踏实解决问题的努力。
考证前，被困在家的几年，栗丽感到天空都成了灰色。在婆家，她几乎是过着一种与世隔绝的生活，不光是辞了工作，与社会脱了轨，她离开原有的生活圈子来到位于郊区的婆家，连相熟的邻居朋友都没有。大部分时间，她在家里照看孩子，孩子依赖母亲，见不到她就哭，洗澡上厕所都成了奢侈。难得能带着孩子出家门散散步，偶尔跟邻居聊天，全是些鸡毛蒜皮的家长里短，栗丽更感到窒息了。
栗丽的处境可以说是一种全职妈妈的典型生活。2018年北京市妇联课题组问卷调查显示，近十年内回归家庭的女性阶段性增多，为了孩子回归的女性占56.1%。全职妈妈比职业女性更容易产生焦虑感、迷茫感和低自我价值感，担心与社会脱节的全职妈妈占35.3%。
后来栗丽坚持离开，一个人带着孩子回了娘家，回到熟悉的家人朋友身边，妈妈能帮着带带孩子。她还是想找一份工作，当全职妈妈的这两年，她明白了一份工作对人有多重要，可以不挣多少钱，但人得参与到社会事务中去，创造、收获、被看见、确认自己在社会中的价值感。
她开始了备考保育员的学习。有时，外婆带着孩子，她看书、听课、做题、参加公益讲座，渐渐在其中找到乐趣。静心学习是需要狠心的，交给外婆后她学着彻底忘记孩子，“如果放不下心，我就记不住东西，我必须让自己冷静。即使是孩子，也不能影响我。”她获得了短暂的逃逸，投入式的学习疗愈了栗丽，她慢慢好了起来。
生孩子的这几年，栗丽感到自己被彻底困住。她一直在想办法出去工作，但孩子谁来带？怀孕时，一家人商量好，断奶后栗丽就可以回去上班，公婆帮忙带娃。但后来，栗丽提出要去上班时，公婆却反悔了，“你儿子太会哭，我们带不好”。求助丈夫，丈夫说孩子太小，说她不负责，“我们家差你上班这点钱么？”
就这样年复一年，熬啊，等啊，就到了32岁。在这熬和等中，考证是最能给她正反馈的一件事，也为她重返职场保留了一丝希冀。
03
人生杠杆
Lynn在社交平台分享自己的经历，很多人私信留言，问得最多的：“我也是非法本的，我也38岁了，我能不能考？”Lynn理解她们，Lynn自己也不是法学专业，没有法律从业经验，刚开始，她不确定自己是否符合报考条件，上网查了很多资料，又去网上咨询卖法考书的客服，客服告诉她可以打司法部门电话，得到司法部门的肯定答复后才开始备考。
Lynn回复这些私信，告诉她们可以去对照有关部门的公告，再不确定就打电话问问。可是，还是有人会问，电话号码多少？Lynn说号码就在公告里，你自己去看，平台不允许发手机号。对方说那你分开打，一个一个数字发过来。伸手党的作为让她震惊又无语，Lynn不再回复。“如果连这么一点努力都不愿意做，你怎么过得了法考？”
后来，对方又发来消息，说听律师朋友讲现在法考不好过，就算过了，也接不到案子。Lynn又觉得有一点悲凉，“我理解她的茫然和焦虑，可是你是一个独立的人，应该有自己的判断能力。大环境越不稳定，你越应该冷静地去思考，你手上有什么，你缺什么，你考这个是为了什么？”
三年的努力没有白费，过法考后，Lynn的公司恰好开始一轮改革，她的工作内容有了调整，除了原先负责的人事部门，她多分管了一个业务部门，在公司的权限更大了，其中涉及到更多的商业模型、股份分配、合作条款，法考的积累帮助了她。
对于睿臻来说，她在原单位没有这样的机会了，她已经退居闲职，位置要让给年轻人。证件到手的成就感不言而喻，但消退得也足够迅速。考试结束，她又面临了4年前的困境。
工作太清闲，儿女又不在身边，难免寂寞。她开始去朋友开的会计培训机构当兼职老师，有课的时候，一天去讲个几小时。跟年轻人在一起，开心。
机构里的很多学生，原先的状态并不那么好。有个女孩，来上课前已经患了抑郁。她不喜欢自己学的粮食专业，毕业后在家待业一年了，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才来上的课。刚开始，小姑娘闷闷的，从不跟人交流。后来，睿臻发现她的笔记做得特别工整细致，她找女孩儿聊天，表扬她的笔记，让回家后回放课上的录音，加深理解。女孩儿认真照做，课业进步得很快。师生间的交流多了起来，睿臻给她分享自己的生活经验，告诉她，要走出家门，多跟同龄人交流。后来，女孩儿走出了抑郁，在会计行业找到一份心仪的工作，回来找睿臻报喜。
睿臻为她高兴，感到一种发自内心的价值感成就感，“如果没考到这个证，我不会有这个当老师的机会”。
栗丽这些年考的这些证，实在地讲一个也没用上过。有过难得的机会，孩子上幼儿园时，一个托育机构招聘老师，时间、距离、薪资都合适。栗丽的资格证派上了用场，她通过了面试，满心期待着入职后的新生活。但入职报到当天，孩子突然发烧了，手上长了红点，马上赶去医院，确认是手足口病。
栗丽跟老板道歉，她没法儿去报到了，她得跟孩子单独隔离两周。两周后隔离结束，栗丽觉得尴尬，她知道自己很难成为一个完全称职的员工。孩子的不确定性太多，今天是手足口，明天可能还会生别的病，她不好意思再去联系老板，确定好的工作机会于是不了了之。
栗丽觉得自己很难再找到一份工作了，灰心之际她突然收到前领导抛来的橄榄枝：“看你朋友圈你已经回市区了？还想不想回来工作？”栗丽回到了之前的公司，一个人带孩子，时不时要请假，公司单休，周六她就带着孩子来上班，领导和同事都能理解，栗丽心怀感激。这几年过得充实忙碌，在上班和照顾孩子之外，她还抽空考了家庭教育指导师、幼儿教师、通过了专升本录取，这是栗丽自当了妈妈后最快乐的一段日子。
三年后，2023年，孩子上了小学。8岁到了，这是多动症的情绪爆发点，栗丽不放心，还是辞了职。她把全职工作换成兼职，在一间童装公司当仓管，同时又考了育婴员和人力资源管理师的证书，她不敢让自己闲下来，“停下来会胡思乱想”。最近，她在备考2024年11月初的计算机软件水平考试。
图 | 这些年栗丽考到的证书
这几年，栗丽的付出丈夫看在眼里。孩子晚上十点多睡了，她把家务做完，坐回书桌学习，丈夫说你怎么还不睡，栗丽说难得这时候安静；早上，丈夫和孩子还在睡觉，她做好早饭，又回书桌刷题，丈夫问你一晚上没睡吗，栗丽说五点起床的，丈夫说别太辛苦。
坚韧的努力让丈夫感佩，栗丽发现丈夫慢慢改变了。以前他不理解，“你考这些东西有什么用呢？”现在，他主动在周末带娃，早早把她叫醒，“孩子还没醒，你赶紧出去，找个咖啡馆学习吧”。以前他觉得栗丽想上班，不过是想打发时间，现在丈夫知道妻子应该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你不应该被这个家困住，你应该出去。”丈夫迟来的理解，让中年考证的栗丽多了“同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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