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鉴往知来】黄宾虹与新安画派

师晶《一代宗师黄宾虹》安徽名人馆藏

黄宾虹（1865-1955年）：初名懋质，后改名质，字朴存、朴丞，民国初年易字宾虹；别署予向、虹叟、黄山山中人等，安徽歙县人，生于浙江金华，成长于老家歙县潭渡村。幼年起即临摹家藏的山水画册，从师学画花鸟，精研传统与注重写生齐头并进。中年画风苍浑清润，晚年尤精墨法，成为著名的山水画大师。

黄宾虹生长于徽州，深受“新安画派”影响。“新安”是古地名，大致相当于过去的徽州地区或今天的安徽省黄山市。西晋武帝太康元年（公元280年）灭吴国，改东吴设立的新都郡为新安郡，辖始新、黝、歙、遂安、黎阳、海宁县，郡治在始新县。郡名新安，一说以祁门县新安山为名，一说取其安定之意。隋开皇九年（589年），改新安郡为歙州。此后隋炀帝大业三年（607年）到唐高祖武德四年（621年）以及唐天宝元年（742年）到乾元元年（758年），也以“新安”为名过。三段时间加起来，这一地区以“新安”为名时间有342年。

西晋时期的新安郡

宋宣和三年（公元1121年），平歙州人方腊起义，改歙州为徽州，从此，直到清宣统三年（1911年）的790年间，作为州府名，徽州这一名称一直没有变更。尽管如此，好古之人却常以新安代徽州，南宋大儒朱熹（1130-1200年）就喜欢自署名新安朱熹。

程嘉燧《霜林远岫图轴》 上海博物馆藏

程嘉燧(1565—1643 )，字孟阳，号松圆、偈庵，祖籍休宁（今安徽休宁)，初寓武林（今浙江杭州)，后侨居嘉定（今属上海)，晚居虞山(今江苏常熟）的拂水庄,筑耦耕室。与李流芳等人为诗画友。画山水学黄公望、倪瓒,也画花卉,笔墨细净而枯淡。传世作品有《松石图》轴等。

历史上新安画家群体数量庞大，且有过多种命名，如：天都画派、新安画派、黄山画派等。天都是黄山一个峰名，目前所见最早提出天都派的是明末清初画家龚贤(1619—1689年）。他曾在一山水长卷中自跋道：“孟阳开天都一派，至周生始气足力大。孟阳似云林，周生似石田仿云林。孟阳程姓名嘉燧，周生李姓名永昌，俱天都人。后来方式玉、王尊素、僧渐江、吴岱观、汪无瑞、孙无逸、程穆倩、查二瞻，又皆学此二人者也。诸君子并皆天都人，故曰天都派。”该画现藏美国坎布里奇哈佛大学福格美术馆。龚贤认为程嘉燧开创天都派，李永昌把天都派推向一个高峰，而渐江、汪之瑞、孙逸、査士标等人都是学此二人。对于龚贤，黄宾虹曾说：“用墨胜过明人，我曾师法。”1903年，黄宾虹曾专门到南京清凉山龚贤扫叶楼，观赏龚贤十余幅黄山山水巨制。

弘仁《枯搓短荻图轴》故宫博物院藏

弘仁（1610—1664 )，字无智，号渐江，俗姓江，名韬，字大奇，安徽歙县人。明亡有志抗清，离歙去闽。从建阳古航禅师为僧。画从宋元各家入手，尤崇倪瓒画法，为新安画派的奠基人。张庚在《国朝画征录》中说:“新安画家多宗清闷（倪云林书斋）法者，盖渐师导先路也。”

清代王士祯（原名王士禛，1634-1711）和张庚（1685-1760）明确提出了“新安画家”的概念。王士祯说：“新安画家，崇尚倪黄，以僧渐江开其先路。”张庚在《浦山论画》中提出：“新安自渐江师以云林法见长，人多趋之，不失之结，即失之疏，是亦一派也。”张庚在《国朝画征录》中又说：“新安画家多宗清闷者，盖渐师导先路也。”二人谁先提出这一概念尚有争论，不过可见当时新安画家群体已为人所重视。此外，两位学者都认为渐江为画派的创始人，并上溯了其师承渊源。

查士标、王翠《鹤林烟雨图轴》故宫博物院藏

查士标（1615—1698 )，字二瞻，号梅壑散人，自号后乙卯生，安徽徽州休宁人，流寓江苏扬州。书学董其昌，善画山水，师法倪瓒，清劲秀远。亦工诗文，与僧弘仁、汪之瑞、孙逸并称“新安四大家”。著有《种书堂遗稿》。

张庚曾将渐江、查士标、孙逸、汪之瑞称为“海阳四家”，黄宾虹在《渐江大师事迹轶闻》一文中进一步阐述道：“有汪乘槎之瑞，追踪大痴；查二瞻士标，晚学沙弥；孙疏林逸，多仿宋元；与渐师称新安四家。”黄宾虹曾经每天临摹査士标的山水画，一个月下来竟临摹了几百张。1935年，黄宾虹在《新安派论略》一文中指出，新安画派之名是因为有了渐江、査士标、孙逸、汪之瑞诗人组成的“新安四大家”才“由是而起。”

孙逸《山松长青图轴》广东省博物馆藏

孙逸（生卒年未详)，活动于清顺治年间，字无逸，号疏林，安徽休宁人，寓居芜湖。工画山水，师法黄公望、倪云林，画风淡而神旺、简而意足，人以为文徵明后身。与萧云从齐名，并称“孙萧”，为新安画派的代表画家。

黄宾虹晚年还写了《新安画派源流及其特征》，可惜并未完成，仅存有手稿残件。文章主要谈唐代婺州僧贯休与僧清澜为歙县练江上的太平兴国寺画十六梵僧像一事，他把曾“旅游新安”又曾任过黟县县令、其画作“笔力潇洒、风姿逸发”、“歙黟画者殆其遗风”的薛稷和五代时“使帮人习气移”的僧贯休，看作新安画派的源流。

汪之瑞《空亭幽树图》安徽博物院藏

汪之瑞( ?-1658 ) ，生年不详，约和查士标同时，安徽休宁人。字无瑞，号乘栏、疏林、瑞道人、乘老人。工书善画，山水宗倪黄，而又自成机杼。为新安地区“天都画派”门祖李永昌高足。初学其师减笔山水，擅于以简胜繁，渴笔焦墨勾勒，率性中见清秀。与查士标、孙逸、渐江合称“海阳四家”。

黄宾虹还提出过“黄山画派”的概念。1926年，黄宾虹在《黄山画苑论略》一文中指出：“境跨宣、歙二州广五百里，东南歙州歙县属，西南休宁县属，各二百十里，东北宣州太平县属，八十里。中原多乱，江左士夫避居其间，千百年来，人文斐亹，绘画名家因之辈出”，“黄山画家，萌芽于唐宋，称盛于元、明，逮至清初”，他把唐代薛稷、张志和列为黄山地区“开画学之先”的两个画家。1939年，他又在《新北京报》上署名予向发表了《黄山丹青志》明确提出“黄山画派”概念，并说是想要“仿王稚登《吴郡丹青志》、陶元藻《越画见闻录》之例，分其时代，笔之简端，因集成帙焉。”

李流芳《溪山高隐图轴》

李流芳(1575—1629 )，字茂峰，又字长薇，号檀园，晚号慎娱居士。本为歙县（今安徽歙县）人，侨居嘉定（今属上海)。与唐时升、娄坚、程嘉燧称“嘉定四君子”，亦为“画中九友”之一。擅画山水，出入宋、元，尤好吴镇画法，能得逸气飞动之致。

黄宾虹既提出了“新安画派”，又提出“黄山画派”，看似矛盾，其实从中我们可以看到他对宣扬家乡文化的那份真挚感情。因此，看似矛盾的提法，其内在情感却是一致的。新安画派塑造了黄宾虹，黄宾虹继承和发展了新安画派。画家卢辅圣谈到黄宾虹和新安画派的关系时认为：“黄宾虹接受新安画派，一方面是他家乡的原因，接触的艺术资源比较方便，当然也有思想上共鸣的原因。那种艺术跟他当时的思想状况比较一致。”曾经随黄宾虹学习的林散之说：“新安画派至宾虹师乃集大成，此海内公评，非余一人私议也。”

黄宾虹《浅绛山水轴》浙江省博物馆藏

潘天寿在《中国绘画史》“清代之山水画”一节中说：“渐江萧疏澹逸，孤标自芳，同时休宁汪无瑞之瑞，海阳查梅壑士标，徽州孙无逸逸，与渐江同称新安四家。又当涂萧尺木从云，与孙逸齐名，又称孙、萧。无瑞，渴笔焦墨，直逼元人，无逸，简而意足，涤尽俗尘。梅壑，法清閟参以梅花道人董思翁意，用笔不多，惜墨如金，风神懒散，气韵荒寒各以郊、岛之姿，行寒瘦之意，而成新安一派。尺木宗倪、黄而自成一家，又开姑熟一派，为新安派之支流。”可见，潘天寿也将渐江、査士标、孙逸、汪之瑞称为“新安四家”，且指出萧从云的姑熟画派与新安画派之间的关系。

萧云从《云台疏树图卷》南京博物院藏

萧云从( 1596—1673 )，字尺木，号默思，又号无闷道人、东海萧生，安徽芜湖人。明崇祯时副贡生，入清不仕。善山水，亦长人物。画《太平山水图》四十三幅最有名，影响及于日本。画山水，得倪、黄墨法，晚年放笔，自成一家，称为“姑熟派”。

中国艺术研究院教授赵欣歌说“新安画派后继者中成就最大的首推现代画家黄宾虹。”因为黄宾虹地位独特，因此他对新安画派的认识尤其受人重视。在黄宾虹的推崇下，“新安画派”得到更多人认同。牵头编写《新安画派》一书的郭因指出他本“想写这样一个画家群，而把书名叫作《徽州绘画》，求与《徽州建筑》《徽州工艺》《徽州戏曲》等书名一致。《徽州文化全书》编撰工作的顾问之一汪世清先生也表示赞成我的主张。只是因为未能在全书编撰工作的全体参与者之中形成共识，才以《新安画派》作为书名。”郭因先生的话也从侧面说明，“新安画派”的提法更有“共识”。

戴本孝《山水图卷》上海博物馆藏

戴本孝( 1621——1693 )，字务旃，号前休子、鹰阿、鹰阿山樵、天根道人等，安徽和县人。父重，明亡绝食死。本孝遂以布衣隐居鹰阿山中。性情高旷，工诗善画，精于篆刻，善作枯笔山水，深得元人遗韵。

新安画派的代表人物不仅在国内有影响，在国际上也受研究者重视。如在世界范围享有学术声誉、当代中国艺术史研究的权威之一，美国学者高居翰（1926-2014）就非常重视对新安画派学者的研究。在《画家生涯：传统中国画家的生活与工作》一书中他从徽派画家郑旼日记入手，细致研究了中国画家在绘画之外的生活状况。在《气势撼人：十七世纪中国绘画中的自然与风格》一书中，他单列一章“弘仁与龚贤：大自然的变形”，介绍这两位“独创主义大师”。高居翰认为他们的山水画“似乎是以线条的梗概来重建外在的世界，借此做法，他们推出了足以跻身巨作之林的画作，在这些作品之中，自然并未被否定，而是被变形了。”

郑旼《寒林读书图轴》故宫博物院藏

郑旼（1633—1683），字慕倩、穆倩，号慕道人、神经证史、雪痕后人等，安徽歙县人。明遗民，嗜理学，工画山水。笔墨苍劲，得倪云林、吴镇遗意，为新安画派名家之一。著有《拜经斋集》《致道堂集》《正己居集》等。

高居翰还指出“两位画家都是地区画派中的领衔人物。弘仁属于安徽画派，龚贤则是金陵画派。”在高居翰眼里“新安画派”已经跳出“新安”这一地域限制，成为整个安徽，甚至可以说成为中国画的代表。高居翰还分析道：安徽南部长久以来是中国最为富庶的商业集散地之一，也是学术重镇，晚明以来，中国最佳的雕版印刷即出自该地区，也是最精良的纸、笔、墨产地，因此成为艺术重镇。这些都为弘仁的成长提供了外部环境，此外，他认为安徽木刻版画的制作达到了空前未有的水平，且为其他地区所不及。版画和绘画相互影响是安徽画派的特色。

李永昌《策杖行吟图》（局部）安徽博物院藏

李永昌，明末清初画家，生卒年未详，活动于明崇祯元年(1628）至清顺治元年（1644)之间，安徽休宁人。字周生，号黄海。善诗书画，书学董其昌，并与之过从。画近宗黄子久，远追董巨、二米等五代、两宋诸家，善用董巨山势结构结合米点辅染。作品分粗细两种风格，晚年作品极富天然意趣。

外国人在研究中国画，黄宾虹也非常重视对国外文化艺术的研究，1929年，他发表《虚与实》一文中就提到：“至于虚处，前人谓为分行间白，邓石如有以白当黑说，欧人称不齐孤三角为美术”。1933年，黄宾虹任暨南大学中国画研究会山水画导师，期间发起组织“百川书画会”，黄宾虹被推为理事，书画会初期11个会员，多半是留学海外的油画家。会名取意“学艺虽经纬万端，其归则一，如百川分流，同归于海。”

黄宾虹 《山水·之二·新安江上》 香港缘山堂藏

近代中国受到西方冲击，黄宾虹在学习西方文化艺术的过程中，没有盲目学习，而是从中找到了文化自信。1934年，他在给著名的翻译家、美术评论家傅雷（1908-1966）的信中说：“近二十年，欧人盛称东方文化，如法人马古烈谈选学，伯希和言考古，意之沙龙，瑞典喜龙仁，德国女士孔德，芝加哥教授德里斯珂诸人，大半会面或通函，皆能读古书，研究国画理论”1944年，在另一封给傅雷的信中黄宾虹指出，中国画“与西方相同之处甚多。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所不同者工具物质而已。”而且“画以自然为美，全球学者所公认，爱美者因设种种方法，推求其理。中国开化文明最早，方法亦最多，不知几经改革，以保存其今古不磨之理论，无非合乎自然美而已。”

黄宾虹《溪山清秋》浙江省博物馆藏

新安画派，以明末天都派程嘉燧、李永昌为先驱，以新安四家渐江、汪之瑞、孙逸、查士标为领袖，以戴本孝、郑旼等为代表和骨干，再到近代集大成的黄宾虹，他们既重视继承融通，又能够开拓创新，心胸开阔，眼界宽广，能够吸收各家所长，为画坛吹入一股新鲜空气，逐渐成为美术史上一支独特的丹青流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