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 春 红 卫 路
张小翔（浠水一中92届）
当脑海中徐徐打开一幅九十年代的画卷，画面的中心定是红卫路了，它的一侧是浠水一中，另一侧是机关大院和居民区；它一端连着广场，另一端通向小城最繁华的新华正街。 白天它很热闹，是忙碌的市井烟火；夜晚它很静谧，桔黄的路灯下，只有三三两两晚归的学子。我人生的一角困在了红卫路，困在了循环重启的梦境中。路的这头是校园，青春无尽徘徊；路的那头是街市，乡愁时时澎湃。 红卫路早就不见了原来的模样。我们的青春也开始面目模糊，渐行渐远。你是否恐惧记忆的碎片再也找不回来了？不！我们的青春曾经在你我的眼中共同演绎，发黄的底片蜷缩在每个人记忆深处，只待唤醒。那些日子经历了层层时光滤镜，珍贵得让人不忍触碰，和你们在一起，我才有勇气。
浠水红卫路（现名学堂路）
那么近，近得我还能闻到早自习过后食堂飘过来的馒头稀饭的香味，舌尖还飘着稀饭上萝卜咸菜的气味；近得眼前还晃动着食堂师傅那把长长的菜勺，饥饿的我祈祷那块肉片不要从菜勺上掉落。 那么近，近得脸颊还能感受操场上晨雾拂面的清爽，耳畔传来同学们的笑声，夹杂着搪瓷盆的脆响；那么近，目光穿过教室里同学的背影，数学老师正在黑板上演算，写到黑板下沿，他一个潇洒的弓箭步下蹲，继续奋笔疾书，粉笔在黑板上敲起激情的鼓点。 那么近，我站在教学楼走廊，看到操场边的主路上，老父亲推着那辆旧自行车走过来，他从黑色人造革皮包里掏出一包煮鸡蛋，我默默地接过来，他问：钱还够不够用？我点点头；他说：那我回去了。我又点点头，然后目送他骑上那辆永久自行车，背影消失在校门口。
那么远，打开最新的高考数学卷，我吃惊地发现已经做不出两道题；那么远，翻出老照片，那一年流行过帅字裤、中山装、马海毛的针织V领毛衣；那么远，童安格的歌声响起，校园如歌中的MTV般播映，泛黄的底色，带有岁月的沧桑。
一度认为，高中三年，是我人生的最低谷。学业不佳，内耗频频，几近抑郁，但在大家眼中，我却是那个能歌善舞的快乐小孩。 成绩决定了价值分层，真刀真枪的拼杀靠的是数理化。骨子里文艺范的我，对数理化毫无感觉，日记写了一本又一本，诗集散文看了一篇又一篇。安静的教室，同学们在演算难题，只听到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我却深感压抑，写一些爱恨离愁：“离别的站台，滚滚的车轮声，一遍遍，一遍遍碾过我的心头”。我这样热爱文字，却死心眼地不想去学文科，在我的理解范围内，选择理科就是选择了更大的升学概率。 小小的那个我，是那么冷静坚决。穷人家的孩子，从来都知道生存第一。课业上的纠结失落，已经成为生活的主旋律。考不上大学，就会立马坠落农田，是那个年代很多高中生挥之不去的噩梦。如果考不上大学，我们会去哪里？哪里？哪里啊？！每一张沉默的面孔，都隐藏着对未来的极度希望和极度恐惧。 看不到希望的日子，我会放任自己到红卫路上走一走。小城日渐繁华，大幅的港台明星的招贴画，带来另一个世界的冲击，林青霞刘德华们发型精致，冷冷的优雅遥不可及。服装店里，衣服的款式越来越时尚；年轻女孩换了发型，会从街头走到街尾；“游子哥”三三两两地闲逛，笑得张扬。新世界在萌芽，我们都要出发。
而回到校园，真安静啊！目之所及，全是刷题的沉默背影，没有人抱怨，没有人退缩。我亲爱的同学们啊，曾经懂事得让人心疼。我们那么弱小，却那么坚强。我们披星戴月，我们挑灯夜战，我们从不需要班主任谆谆教导，生活的艰难已经教会我们太多。
新华正街（老邮局）
多年后，读到路遥的《平凡的世界》，眼前总是浮现出一张张青春而坚毅的脸，思绪回到高中时代，那是一个平凡的世界，于我们，却是一段不平凡的岁月。 而最终，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我们乘着时代呼啸的列车奔向四野八荒，在那里默默奋斗，成家立业，成为故乡一段又一段传奇。一路的艰辛与不易，沉默着扛下，睡不稳的日子却越来越多。年岁渐长，而世界太大，几番挣扎下来，心高气傲的我才认命，我生命的底色还是那个来自小城的青年。 当我一身风霜再次归来，父亲已经离世。我骑着电动车，转遍小城的每个角落，那里散落着童年时期的回忆，街边和他一起吃的面窝，新华电影院里看的《武当》，广场上买的磕伤苹果，到处都是我曾那样被宠爱过的痕迹。再也无法回到一中的教学楼上，看着父亲推着他那辆旧自行车走近。如果时光重来，我一定会更懂事一点，在他拿出鸡蛋的时候问一声：“爸，你吃过了吗？” 年轻时，见过大城市的气派，回到小城，只觉得衰败与落寞。此时此刻，走在红卫路上，踩着当年的土地，却感受到生命的轮回。从一中门口远远望去，操场静默，樟树无言。看惯人生无常，回到故乡，总有不变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在等你。
苍白贫瘠的青春里，我们曾经相伴，相互依偎着取暖，这种体温留在我们的骨子里，温暖着我们此后的人生。 最需要营养的年纪，我们没有美食；最渴望爱情的年纪，我们不敢表白；最在意外表的年纪，我们只有破箱子里两件换洗的黄军装；最好奇外面世界的年纪，我们只能埋头在试卷里。 你遗憾吗？我曾经遗憾，但我现在不会遗憾。如果你们想，我愿意再和你们一起去体验一段如此残酷、如此纯净、残酷纯净得让我心疼的青春。那别样的青春，在寒风凛冽的石缝里，开出了花朵，从此让我再也不能忘怀。
那时的我们，不知道这样的一别，隔着三十年山重水远的岁月，不知道，回头再看，沧海已成桑田。我们以为，就像放了一个月假，马上就会回到这里。而这一别，我离开了你，离开了一中，离开了故乡。我们不再是那个被宠爱的孩子。
每当深夜辗转难眠，内心难有一方净土时，总是会想起远方的你们，是否也和我一样，经历着同样的坎坷，心，便慢慢安静下来，我知道自己不是孤独前行。少年时的磨难，像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抚平中年人难以诉说的不堪。故乡，曾经栖息了我们的肉身，如今，安放了我们的灵魂。 我的一中，我那操场上的大樟树，我那宿舍楼前的水井，大厅里的读报栏，教室旁狭小的楼梯，那一张一张叠起的考卷，我雨中目送你远处的背影，我尘土飞扬的红卫路，那午夜里童安格和潘美辰的歌声…… 南方的城市，一夜入秋，我站在绵绵细雨中，回望故乡的方向，我的红卫路，你可知道我的青春曾在你的怀抱里哭泣？而你，经历了悠长岁月却依然如此美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