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景宽专栏】夕 照(小剧场话剧)

文摘   2024-11-16 12:22   黑龙江  


作家简介:

   李景宽,肇东人,黑龙江省艺术研究院国家一级编剧。

剧本


夕 照(小剧场话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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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龙江】李景宽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

 东北某城市。

 老画家、老女人、青年时期的画家甲泽、青年时期的女模特儿芦婷。

[这是一间不算豪华的画室,但质朴、庄重。正面墙上挂着一幅幅油画,其中多半是风景画、静物画,二三幅以男性为描写对象的肖像画、人物画挂在不显眼的位置。所有的画都是现实主义风格,在凝重、冷峻中透发出苦涩。只有一副题为《东方裸女》画挂在正中,体现人体美、青春美的画面给画室增添了勃勃生气,只是画面的色彩因时光久远而失去了原有的光泽,而且是当年至少欠铺三层油彩的半成品。此时,夕阳的余晖射进来,整个画室蒙上了一层扑朔迷离的光斑,墙上所有的画都不清晰,构成了整体的模糊和神秘气氛。一把老式摇椅放在室内正中平台上,里面横陈着一把毛茸茸的白色掸子。摇椅的左侧有一精巧的木架,上面放着新式电话机,木架的后方杂乱地堆放着画架、画板、画笔和调色盘,一块紫色绒布蒙在画板上。摇椅的右侧置放着一对新式沙发,中间是木制茶几,上面摆着高脚杯和果盘,盘里盛满苹果、香蕉、橘子、桂圆饼,一把水果刀横放在果盘里。茶几底部的隔板上放着茶具,茶几前方放着压盖暖瓶。

[开场时,场上无人。老画家拎着红葡萄酒从内室乐呵呵地走出,把酒瓶放在茶几上,抹了一把汗,显然他正做迎客的准备。他端详了一下墙上的油画,拿起放在摇椅上的掸子,依次掸墙上的油画,当掸到《东方裸女》画时,他停下了,过去拿起蒙画板的紫色绒布,将《东方裸女》画蒙上,又扶正旁边的画。当他把墙上所有的画掸了一遍之后,掏出怀表看了看。

老画家 (嘟囔着)怎么搞的,到现在还不来,还外商呢,连时间观念都没有……

[电话铃响。老画家误听是门铃声,急忙奔向门口,拉开门,见没人,才知听错了,忙去接电话。

老画家 (拿起话筒)是我。(听出对方的声音)唉,我说老刘哇,你这书画艺术咨询服务公司大经理的表是不是该砸了?你看几点了,怎么还不陪外商来呢?都耽误我作画了知道不?……啊……啊……那你快把外商的情况说给我,我心里好有个数哇。嗯……嗯……什么?你再说一遍!……老刘哇老刘,我的脾气你不是不知道,我从来不愿意跟女士们打交道,包括做书画生意!你为什么跟我打埋伏?亏你还是我的朋友。哼,岂有此理!(把话筒往电话机一摔,气呼呼地嘟囔着)闹了半天是个女士,不让人陪同,还不准时来,说要单独拜访,买画就是买画,素不相识,拜访什么?真是莫名其妙……

[就在老画家气呼呼地嘟囔着,老女人挎精致的小型包从外面走进,见状迟疑了一下,正欲上前搭话,忽觉头有点晕。

老女人 (静息了一下,故意轻咳一声)请问,这是画家甲泽先生的府上吗?

老画家“府上”这个词,在我们大陆,已经留给历史了。我已经恭候多时了,尊贵的女士。

老女人 哦,很抱歉,来迟了,为了抄近路,车子在市场街卡住了。

老画家(以幽默的口气)您大概为了不延长迟到的时间,进门时竟忘了一个常识。

老女人 我?哦,(一笑)对不起,忘了敲门。不过,您的门是虚掩着的,我还以为您提前为我开开门了。

老画家 您是个善于狡辩的女士,我的门铃对您来说成了虚设的。

老女人 这好办,我重新进来好了。(故意转身欲下)

老画家 不必了,我没那么多讲究。

老女人 对我的到来,您不太欢迎,是吧?

老画家 怎么会呢,欢迎,热烈欢迎!

老女人 言不由衷。

老画家 是吗?我怎么敢,满大街上都写着:顾客是上帝——八十年代的新名词儿。

老女人 唯独您不把顾客当上帝,准确地说,您向来不把女顾客当上帝。

老画家 哦,我的朋友当您下了谗言,他真会寻找机会。

老女人 您很敏感。

老画家 这么说,我应该说声请坐喽。

老女人 这就对了,您早该请我坐的。(看见了摇椅,径直走过去,手刚触到摇椅,欲坐)

老画家 (急呼)唉,别坐摇椅!那有沙发,尊贵的女士。

老女人 (指摇椅)这是您的“专利”?

老画家 不,是陈列品。

老女人  (看摇椅)四十年代的旧物,难得您保存得这么完好……

老画家 哦,好眼力!

老女人 (盯着老画家的眼睛)是纪念什么人,还是……

老画家 这是我的私事。

老女人 (走到沙发前,发现茶几上的果品)哦,我差点冤枉您,原来您是欢迎我来的。

老画家 我欢迎的是钱,现在全世界都在向钱看。

老女人 (笑)直率。(坐在沙发上)甲泽先生,您不想问我叫什么,从哪儿来吗?

老画家 您是阿贞女士,新加坡来的商人,这我都知道了。您要买什么画,过去挑好了。

老女人 (只好起身,四下看看,探询地)家里只有您一个人?

老画家 您关注的热点应该在画上,对吗?

老女人 (幽幽地)说得对,我是为了画来的……

[老女人向挂画的那面墙走去,步态显得沉重。

[老画家没有跟过去,而是坐在摇椅上,轻轻地摇着,似乎要尽快结束这场不情愿的接待。

[老女人对每幅画都看了一眼,但并无观赏、挑选之意,而是在寻找什么画,当她走到蒙着绒布的画前不禁一怔,回头看了一眼正在摇椅上打盹的老画家,欲掀开绒布,又觉不妥,她疑疑惑惑地离开了这幅蒙布的画,对其它的画只浏览了一下。

老画家 (仍坐在摇椅上,没有回头)选好了吗?阿真女士?

老女人 画倒是全看了,只是品类不全……这是您现存的全部作品吗?

老画家 您要哪类画?风景画?静物画?肖像画?人物画?

老女人 (走到蒙布的画前)我喜欢描绘女性的画,尤其是东方女性……

老画家 我向来不画女性。您要这类画,请到别处去挑选吧。

老女人 您从来也没画过女性吗?

老画家 女性的形象早就在我的画布上消失了……

老女人 哦,怪不得您的作品普遍缺乏生气。

老画家 (从摇椅上弹起)缺乏什么?请把话说清楚。

老女人 缺乏生气,不是吗?一个画家,如果不喜欢画女性,他的艺术就是不健全的。从这些画上,看得出来,您的造型能力、色彩能力和创作能力都不低,可以说功底很深,但遗憾的是您没有发挥自己的长处。尽管……哦,我是不是说多了?甲泽先生。

老画家 说下去,说下去。

老女人 尽管我没有看过您的女性画,尤其是人体画,但我有一种感觉,您的长处是画人体。从您那两幅人物画看,您对人物动势、面目表情和特征,表现得那样传情。透过着装,看出您对人体比例、解剖、透视、明暗等等,掌握得那样娴熟,甚至是独到。谁都懂得扬长避短的道理,就连开饭馆的还讲究独特风味、拿手好菜呢,而您是搞绘画艺术的,怎么可以轻易地就丢掉自己的长处呢?(激动地)我真不理解,真不理解……

老画家 哦,原来您是行家!快请这边坐……

老女人 谢谢。(走到沙发前,坐下)

老画家 (泡茶)阿真女士,您在新加坡也是搞绘画艺术的吧?

老女人 哪里,开个中国北方风味的小酒馆。

老画家 不可能,不可能,阿真女士真会开玩笑。看您的言谈和气质,根本不像开酒馆的。

老女人 我真是开酒馆的,就连我也弄不清,为什么干这个?也许是命吧……

老画家 那么,至少您曾经学过或者接触过艺术。

老女人 我只是喜欢油画。

老画家 阿贞女士,您能直言不讳,一语中的,我应该敬您一杯酒。喜欢喝酒不?

哦,我问的多余了,您开酒馆,整天离不开酒。常在河边站,哪有不湿鞋的呀。对吧,阿贞女士?

老女人 哦,总算由阴转晴了,谢天谢地。

老画家 请原谅我刚才失礼。我这个人有个怪脾气,对女士嘛……哦,当然对您倒可以破例。

老女人 看样子,您受过女人的伤害?(喝茶)

老画家 何止是伤害?!哦,不提她,不提她!(倒酒)

老女人 (举茶杯的手不仅一抖,茶水泼了出来)哎,看我,真不好意思。

老画家 没关系,没关系。来来,干一杯!

老女人 谢谢。(接杯)

老画家 (发现地)哦,您的戒指……

老女人 哦,是我……一个姐姐的……来,干!(冲动地一饮而尽)您怎么没干呐?

老画家 我好像见过您……

老女人 是吗?能记得在哪儿吗?

老画家 也许是在梦里?

老女人 哦,您说得太浪漫了!

老画家 您的身材很像她……

老女人 她?

老画家 唉,不提她,以免破坏和谐气氛。(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停顿。

老女人 到了这把年纪,应该超然物外,求得一份安宁呵。

老画家 平时,拿起画笔,心静如水。可是,一遇到女士,勾起往事,就搅乱了心绪。哦,不过今天遇到您,我倒很高兴,您是个善解人意的女士。

老女人 哦,能得到您这样的评价,我真是没白来……

老画家 在新加坡,您有什么亲人呐?

老女人 女儿,女婿,还有老邮差。

老画家 老邮差?

老女人 (笑)哦,是我的老头,我在家总叫他老邮差。

老画家 我还以为您的丈夫是搞艺术的。

老女人 我和搞艺术的缘分浅……他是个好人,当了一辈子邮差,跑的路加起来能绕地球一圈。到老了,瘫痪了,一步也挪不动了。您呢?家里……

老画家 除了我,还有一个,我们是形影不离……

老女人 哦,我还以为就您一个人……

老画家 每当月亮升起来的时候,只要我对月斟满一杯酒,就又多了一个。可谓“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哈哈哈……

老女人 您倒很幽默。

老画家 哦,这有桂圆饼。

老女人 哦,桂圆饼。(惊喜地)喜欢!(拿起一块,先欣赏了一下,然后一小口一小口地品尝)

老画家 (惊异地)您吃桂圆饼的动作也像……(见老女人没有反应)阿贞女士,您喜欢桂圆饼吧?

老女人 (沉浸在往昔的回忆里,连说话的声音都少女化了)喜欢,圆圆的,香酥可口。他经常给我买,一买就一大包,非逼着我吃一口气吃光不可。(笑)真好吃,比过去甜了。

老画家 阿贞女士,您第一次吃桂圆饼是在什么时候?

老女人 (被唤回到现实)哦,已经记不得了……

老画家 想想看。

老女人 也许是在梦里……

老画家 不,不是梦,您刚才说,它比过去甜了,这是事实。只有早年吃过桂圆饼的人,才能品味出来,而桂圆饼是这个城市的特产。可以肯定,您早年在这个城市住过,至少是来过这个城市。

老女人 是吗?也许吧。我走过的地方太多了……

老画家 您的乡音都没变,或许我们是同乡呢。(笑)

老女人 (笑)哦,这个气氛太和谐了,真难得……

老画家 您过去的名字就叫阿贞吗?

老女人 是,一直叫阿贞。甲泽先生,能让我再仔细地看看您的画吗?

老画家 随便看。如果墙上的不中意,内室还有,您可以进去挑,保证让您高兴而来,满意而去。

老女人 哦,今天这个黄昏,是对女士开放的时辰吧?

老画家 只对您破例。

老女人 能受到您特殊优待,真该说声谢谢。

[老女人重新走到墙边看画,老画家随后跟过去。

[老女人来到蒙绒布的油画前,注视良久,故意伸手欲掀绒布。

老画家 唉,别动!对不起,这幅画不出售。

老女人 为什么?

老画家 它是半成品,还没有画完。

老女人 没画完?没画完干嘛挂到墙上?

老画家 这个嘛……历史的原因。阿贞女士,您还是挑别的画吧。

老女人 能让我看看这幅画吗?一眼,就一眼。您说过,对我破例。

老画家 只有这个例不能破,我从来不把半成品展示给顾客,尤其是外商。请您谅解,阿贞女士。

老女人 要是我猜得不错,这是一幅人体画,而且画的是女性,东方女性。

老画家 要么是您的判断力超常,要么是您对这幅画并不陌生。不知……

老女人 我就买这幅画了,甲泽先生。

老画家 不卖!

老女人 给您五万美元。(老画家一笑)十万!(老画家摇头)十五万!

老画家 实话告诉您吧,阿贞女士,您就是搬一座金山来,我也不卖。

[停顿。

老女人 甲泽先生,要是我能说出这幅画叫什么……

老画家 哦,您能说出它叫什么?

老女人 不错,我还能说出这幅画的女性和您是什么关系。

老画家 您说,您说说。

老女人 这幅画叫《东方裸女》,画的女性是您的模特儿,后来成了您的太太。我说得不错吧,甲泽先生?

老画家 您……您到底是谁?

老女人 新加坡开酒馆的老板娘——阿贞,我来之前您不是就已经知道了吗?

老画家 您能说出我以前的太太叫什么名字吗?

老女人 能,当然能。

老画家 说说看。

老女人 芦——婷,芦苇的芦,婷婷玉立的婷。

老画家  (一震)啊?(忽然感到一阵心绞痛,用手捂住了心口)

老女人 (忙扶助老画家)甲泽先生,甲泽先生!

[老女人扶老画家坐在沙发上,从压盖暖瓶里压出半杯水递给老画家。

       老女人 我不该提到她的名字,不该……

       老画家 告诉我,她——她在哪?您怎么认识她?

       老女人 还是不要提她了,保持这个难得的和谐气氛吧……

       老画家 不,请您如实地告诉我。

老女人 我俩亲如姐妹,患难与共。可以这么说,我有多少苦,她就有多少泪。只身漂泊异国他乡的女人,哪一个没有辛酸史啊……

老画家 她现在生活得好吗?

老女人 好,好极了。不愁吃,不愁穿,有轿车,有洋房,还有别墅,比您阔气多了,也自在多了。

画家 我怎么觉得您身上有她的影子呢?身材,眼神……

老女人 您说得一点不错,我俩长得很相像……

老画家 哦,那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老女人 嗯……说起来很偶然,当年她到我的酒馆吃饭,我的女招待错把她当成了我,等她说出了自己的名字,女招待一下子愣住了,跑到后堂把我叫了出来。我俩一见面,都说是对方的影子。从此,我俩再也没分开。我叫她姐姐,她叫我妹妹……

老画家 您的姐姐,真的是我以前的太太吗?

老女人 没错。她说,这幅画当初您送给了她,她离家出走时,没来得及带走,况且当时是半成品……这都快半个世纪了,还是半成品。

老画家 我现在才明白了您来的真正意图。(大笑,自嘲地)我是个很容易轻信女士的人……

老女人 您能及时刹车,很不简单。看来我要拿走这幅画,已经是难于上青天了。

老画家 您为什么先是要买画,而这会儿又……

老女人 我以为您在向钱看,那么买就是最好的拿走办法了,用不着扯出恩怨关系。结果您就是不买,我只好……

老画家 她为什么不亲自来取画?

老女人 她怕见面尴尬,双方都不愉快……再说,她想见的只是这幅画……

老画家 如果没有确凿证据,我是不能轻易让您看画的,更不能轻易让您拿走画的。这一点她和您想到了吗?

老女人 (从左手上摘下银戒指)这就是证据,请过目,甲泽先生。

老画家 哦,银戒指。(接过戒指)

老女人 据她说,这是您当年特意请银匠为她打制的,戒指上的图案是您亲自设计的,上面刻着一朵雪莲花。您说,它象征着芦婷纯洁如银。结婚典礼时,是您亲自戴在她手上的。我说得对吗,甲泽先生?

老画家 (仍看着银戒指)没错,是这枚戒指,这雪莲花的四周还刻着七朵小雪花。任何人戒指上的图案都不可能与它一模一样。怪不得刚才我觉得眼熟。

老女人 这就对了。她说,假使她亲自来,先生也未必能认出她来,可您不会认不出这枚戒指,只要您认出这枚戒指,您就会让她拿走这幅画的,要是画还在话。果然被她说中了。

老画家 这也未必,五十多年了,她音讯皆无,如今突然有人带来戒指,我就会轻易相信您是受她之托来取画的吗?请恕我直言不讳,阿贞女士。

老女人 我理解。

老画家 您还有什么证据?(将戒指还给老女人)

老女人 没有了,这是唯一的证据。您要是不信,我也没办法。

老画家 我更没办法。

[停顿。

老女人 (望望窗外)黄昏的光线真柔和……

老画家 (也望望窗外)可不,朦朦胧胧,要是响起晚钟,那就是诗……

[远处真的响起了钟声。

老女人 我该告辞了,甲泽先生。(背起小型包)很遗憾,白来了,哪怕看一眼……请恕我不说“再见”。(含着一汪泪往外走)

老画家 (犹豫了一下)请留步,阿贞女士。

[老女人站住了,但没有转回身。

老画家 您说您跟芦婷是亲如手足的姐妹,那么,我们之间的往事她不会当您只字不提吧?

老女人 (转回身)说过一些,怎么?

老画家 您不妨说一两件事,让我听听,这也可以算作佐证。

老女人 对不起,我已经没有说的兴致了……

老画家 那您还有想看这幅画的兴致吧?

老女人 要是我说得准确无误的话……

老画家 我就破例让您看这幅画。

老女人 不知您想听哪件事?

老画家 随便,只要是我们之间的往事就行。

老女人 (敏感地)怎么是“我们”?

老画家 啊,我指的是我和芦婷。

老女人 (想了想)那就说说你们初次相识的情景吧。

老画家  来来,请坐下说。

老女人 (坐在沙发上)能给我一杯酒吗?

老画家 好好。(倒酒)请。

老女人 (接过酒杯,喝了一口,沉思)那是五十年前的事了,这座城市正被日本关东军占领。她说,您当时在师大艺术系读书,临近毕业,系里公开向社会招聘女模特儿。这一天,您和同学们到大街上去贴广告……

老画家 她没说那是什么季节,什么时间吗?

老女人 仲夏的一个礼拜天,上午九点多钟,对吧?

老画家 说下去。

[另一表演区亮灯。一个年约十七八岁的少女衣衫褴褛在唱当时流行的歌曲《四季歌》,歌声甜润、凄婉。青年学生甲泽提着浆糊桶,夹着一卷广告挤进来。他一下子被少女匀称的体态和娇好的面容吸引住了,急忙掏出速写本勾画起来。这时候突然有人喊:“日本宪兵队来了!”“快跑哇!”少女在慌乱中不知所措,甲泽收起笔和本,拎起浆糊桶拉起少女就跑。灯暗。

老女人 (仍在讲述)您拉着她一口气跑到了您的住所,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一下子跌坐在椅子上。

老画家 她没说什么样的椅子吗?

老女人 (不禁向摇椅望去)一把摇椅。

老画家 喏,就是这把摇椅……

老女人 (起身走近摇椅)以后,她跟你熟了,每次来都像孩子一样跟您抢座摇椅。她感觉就像坐在妈妈的摇篮里,摇哇摇,摇出那么多童年的梦……

老画家 五十多年了,想不到她还记得这么清楚,这么清楚……

老女人 您能把它保存到现在,真不容易,真不容易……

[停顿。

老女人 (恳求地)能让我坐坐吗?

老画家 可以。

老女人 哦,谢谢。(轻轻地坐在摇椅上)哦,能替我摇摇吗?

老画家 您是个得寸进尺的女士。

老女人 您已经给我三种评语了……

老画家 (走到摇椅后边,把住靠背,轻轻地摇着)我说不上怎么了,对您几乎什么都破例了……

老女人 也许我们前世有……有交往吧……

       老画家 哦,您……您接着讲。

老女人 在她生活无着落、走投无路的当儿,是您解救了她,您把节省下来的钱全给了她,还替她租了房子,经您保举,她被学院艺术系聘用了……

老画家 当时能聘到这么一位理想的模特儿实在是千金难求,艺术系的师生们别提多高兴了,说我是美的发现者!

老女人 (激动地一下子从摇椅上跳下来)可您也是美的毁灭者!哦,对不起,我替我的姐姐抱不平了……

老画家 那件事您也知道?

老女人 好了,怎么说都是过去的事了。甲泽先生,我现在可以看那画了吗?

老画家 可以。

[老女人径直向蒙绒布的画走去,老画家注视着老女人的背影。老女人走到画前,刚欲掀开绒布。

老画家 阿贞女士——

老女人 怎么,您反悔了?甲泽先生。

老画家 不,画您可以看。要是您能说出这幅画是怎么画出来的,您就可以摘下拿走,我分文不取。这样,您对您的姐姐芦婷也好有个交代。因为急于想看画的是芦婷,而不是您……

老女人 (想了想)好吧。再给我一杯酒。

老画家 (急忙倒酒)请。

老女人 (走过来,接过酒杯,一饮而尽)那是一个多雪的冬天,也是个傍黄昏的时候,您邀芦婷来您的住处,为您单独做模特儿。

[另一表演区灯亮。摇椅被圈在这表演区里。青年甲泽将绷好布的画板立在一处,焦急地向外张望。少女芦婷身穿大衣,头戴围巾上。

 甲泽哥,我来晚了。

 不晚,不晚,先坐下歇歇。这身雪,简直成了白雪公主了。

 我绕道过来的,主要街道布满了日本兵。哦,屋里真暖和。

 我守在火炉旁足足等你一个多点儿,我以为你临时改变了主意不来了。

 看你说的,我怎么能不来呢。

 可不,那也太不给面子了。

[二人笑。

 芦婷,这幅画在我心中酝酿很久了,就是苦于找不到合适的模特儿。当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觉得非你莫属了。我要以你为模特儿画一幅题为《东方裸女》的油画。东洋人骂我们是“东亚病夫”,我要用这幅画为我们中华民族正名。我还要用这幅画和法国古典派大画家安格尔的名画《泉》媲美。西方女性固然美,东方女性也不逊色。安格尔画《泉》,前后用了三十年,他七十六岁时才完成。我愿意以毕生的精力完成它,让《东方裸女》成为东方人体画中的珍品!

 甲泽哥,你有这么远大的抱负,我太佩服你了。你画吧,为了完成这幅画,你让我为你做什么我都心甘情愿。

 好哇,有你这句话,我信心更足了!

 现在就开始吧。

 (笑)别急,做模特儿需要耐力,还消耗体力。来,先吃块桂圆饼。(端过果品盘)

 (拿起一块桂圆饼欣赏了一下,便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真好吃,我第一次来到你这,你就拿它招待我的。

 知道你爱吃,特意给你买的。这一大盘你得给我一口气把它吃光喽。

 哎哟,干吗呀,喂肥猪是咋的?(自觉说走了嘴)

 对,喂肥猪!

 你真坏,真坏!(捶打甲泽)

 (发现地)哎,你眼睛怎么肿了?

 是吗?(掩饰地)准是让风雪打的。

 是不是又有人欺负你了?

 没……没有。

 你又当我不说实话,上次也是这样,后来我知道了问你,你还不肯说。

 有啥好说的,当模特儿是免不了的。

 也许我不该……

 不,要不是遇见了你,要不是你的保举,说不定我会遭到什么不幸呢。现在我已经习惯了,愈来愈喜欢当模特儿了……

 你不抱怨,我心里就宽慰多了。不早了,你到里边去准备吧,把头发散开,回归自然。出来以后,站在那个软垫上,姿势要这样。

 (模仿)这样?

 再自然一些。哎,对,充分体现青春活力。

 好,你等着。(入内)

[甲泽重新调好画布的角度。

 准备好了没有?

 (在内)准备好了……只是,我怎么没有在教室里勇敢了?

 不要紧张,你是为艺术献身的模特儿,我是为民族作画的学生,我们都是神圣的。出来,东方的维纳斯!

 (在内)请你先关上灯,好吗?

[甲泽关灯。

 (在黑暗中)开灯吧。

[灯亮。裸体的芦婷坐在一小平台上,她体罩白纱侧向观众。她像飘在一团雪白的雾里,她又像出现在人们久远的一个梦里,他的面部天使般纯净、圣洁。

 再放松一些,再自然一些。右臂抬高点。好,别动。

[甲泽作画。

老女人 (独白)她只觉得顿时化做了一缕轻烟,慢慢地向上升腾,和轻风为伴,和白云融合。她仿佛就是那皎洁的月亮,就是那灿烂的星星……

老画家 (独白)他完全进入了艺术的王国,那五彩的朝霞,那晶莹的晨雾,那绿茵茵的草原,那含苞欲放的花蕾……人世间的一切美好都尽收眼底,那是火中的凤凰,向着自由的天国飞翔。那是在碧蓝的大海上,一只银色的海鸥拍击着舒展的翅膀……

 (扔下画笔,兴奋地)芦婷,快来看!

 (穿着睡衣走来)啊,真美!

 不,是你长得美。

 你画得比我本人美。

 这才是半成品,至少还得铺三层色。

 哦,那就更美了!我要是能天天看着它该多好啊。

 等我最后完成它,就由你收藏好吗?

 谢谢,这么贵重,你都肯舍出来。那我送给你点什么呢?除了我本人外,我什么也没有,真正的一无所有……

 你已经送我了,(指画)这不,这是无价的,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才好,我的小妹妹。(拉起芦婷的手)小妹妹,你太可爱了。(忘情地吻了芦婷的额头一下)

 (就势搂住甲泽的脖子)甲泽哥,就把我送给你吧……(伏在甲泽胸前)

 (惊慌地推开芦婷)别,别,别这样。

 你,你不喜欢我?

 不,不是……

 那你……哦,你是被人仰慕的大学生,我是被人鄙视的模特儿……

 不,芦婷,你不要误解我……

 我没有别的企盼,我只是想报答你,在这个乱世上,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孩,一个被人看成出卖色相的模特儿,是无法保全自己的,与其被人损害,还不如给……(啜泣)

 (旁白)这……来得太突然了,我连想都没想过,我……我该怎么办?

老画家 (对甲泽)你是未来的艺术家,应该跳出个人情爱的小圈子,给她以博大的人类之爱。

 (对老画家)道理我懂,可我毕竟年轻,情欲刚刚萌发,何况,我是在这么个环境,这么个时刻,我怎么能按捺得住?

老女人 (对芦婷)多么天真烂漫的女孩,你怎么能轻易以身相许呢?贞洁,对对少女来讲,有多宝贵呀!

 (对老女人)您知道吗?我生活的这个时代,好人太少了。甲泽哥是我碰上最好的人。没有他,我真不知道现在会怎样了。甲泽哥不光心地善良,人长得也英俊,他才华横溢,抱负远大,我是那么爱他,可是我们相差得太悬殊了,我不敢有别的什么奢求,让一个自己所爱的人占有不也是一种幸福吗?

老画家 (对芦婷)天真的女孩,你无意中诱发了他的占有欲。

 (对老画家)我爱他,只要他喜欢,这又有什么不好?

老女人 (对甲泽)年轻人,你对她能负起爱的责任吗?

 (对老女人)我能,为了她,我能舍弃一切。

老女人 (对甲泽)当你占有了她,你就占有了美;当美有了归属的时候,还能存在多久呢?

 (对老女人)这个问题不是我这个年龄能考虑到的。

老画家 年轻人做事,总是凭热情,很少考虑后果。

 还考虑什么后果,现在我已经热血沸腾了……

老女人 理智,理智到哪里去了?

老画家 那个时候毕竟太年轻,太年轻了……

 (缩在摇椅里)甲泽哥,我好冷啊。

 哦,我……(不知所措)

 抱,抱紧我……

[甲泽不由自主地走过去,艰难地抱住了芦婷。

 抱紧我……

 (克制不住地)婷婷,我要你!

[甲泽和芦婷的表演区灯暗。

老女人 她要是不那么主动,您不会的,至少当时不会的……

老画家 要是那一幕不发生,我一心扑在艺术上,或许我的《东方裸女》早就完成了……

老女人 后来,你们为此都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老画家 来,吃个香蕉。

 谢谢。(吃香蕉)

老画家 可以说,我为她把什么都牺牲了。我毕业刚一留校任教,就马上决定结婚,却遭到了家父的坚决反对。老人认定模特儿就是出卖色相,有伤社会风化,家族不容,列祖列宗不容。我矢志不渝,家父一怒之下,和我断绝了父子关系,还在报上发表了声明,搞得我声名狼藉。学院经受不住社会压力,不得不辞退了我,也辞退了她。可是,我还是娶了她。

老女人 你没有抛弃她,叫人赞成啊……

老画家 结婚后,没有经济来源,我借债供养她,没让她受到一点委屈。我起早贪黑地作画,卖画还债。由于劳累过度,我病倒了。就是在病中,我也没有放下手中的画笔。可是,她呢?她却背着我……来,吃个苹果。

老女人 (接着苹果)你说,你往下说……

老画家 唉,过去的事了,不提了……那有水果刀,您自个儿削。

老女人 (拿起果盘里的水果刀,削着苹果,手却在微微地颤抖)这么说,她做了对不起你的事?

老画家 没想到,我怎么也没想到……

老女人 没想到什么?

老画家 (喝了一口酒)没想到她那么下贱!

[老女人心头一震,不慎水果刀削了手。

老女人 哎哟。

老画家 哦,伤得重吗?我去找点药。

老女人 不用,手上的这伤算不了什么……你说,你根据什么说她下贱?

老画家 她没和你说后来她是怎么离家出走的?

老女人 她说是你伤害了她,是你毁坏了美!

老画家 (苦笑)看来,我真得当你说一说,那不堪回首的一幕……

[另一表演区的灯亮。青年时期的甲泽久病初愈,他边喝闷酒边看着当天的报纸。半成品的《东方裸女》立在一旁。

 (一拳打在桌子上)我真是个白痴,让她骗了半年之久哇!(似哭似笑)

哈哈哈,难道她真的像报上说的已经堕落了吗?不,她不会她不会!她是爱上了模特儿事业,怕我阻拦,才趁着我在病中,背着我出去当模特儿的……可是她为什么像着了魔一样,从这家画室到那家画室,几乎踩烂了全城所有画家的门槛?为什么还多次到野外去拍裸体照?这么频繁,这么廉价,和过去简直判若两人。这,这中间还会干些什么?……天呐,她怎么堕落到这种地步哇!(倒进嘴里一杯酒,抓起桌上的水果刀,转身面对《东方裸女》画)想不到你完美的形体却包裹着一个不贞不洁的灵魂。我继续画她不情愿,用刀毁了它又舍不得……你……你叫我左右为难!(转身倒酒)

[青年时期的芦婷拿着手包疲惫地上。

 泽,你的伤寒病刚好,不能喝酒。

 别管我,让我喝。

 (抢下酒杯娇嗔地)别喝了好不好?泽,姑妈的美术公司又寄款来了,她说你的油画在香港很有销路,祝贺你。(亲他脸颊一下)

 我就说过,我还能养得起你……

 (接过他的话)一个不能养活自己女人的男人不是真正的男人,对吧!

 你既然把我的话熟记在心中,为什么……哦,你怎么去了这么久?

 路上遇见个女友,她非拉我去……去……

 去哪里?

 冷饮店……

 哪家冷饮店?

 嗯……我没太留意,好像是……

 (冷笑)是画家的画室吧?

 没,没有哇。

 (扔过报纸)你看看报上都说了你什么?

 (看报,气愤地)诽谤,诽谤!(撕报纸)

 婷婷,我什么都知道了,你不要再瞒我了。

 泽,原谅我,事先没经你的同意,可我绝不像报上说的那样,绝不是!我敢拿我的人格担保,我……

 不要解释。婷婷,我作画的收入可观,就是得病这半年,也有姑妈接济,家里从没有出现过亏空。你为什么还要背着我去当模特儿,顶着这么大的社会压力?你赚的钱呢?

 我,我周济别人了。

 鬼才相信,那不是一笔小数目。你拿那钱究竟干什么了?

 泽,相信我,我不会干对不起你的事情。

 那好,钱的事情,我不追究,请把摄影师拍你的裸体照拿出来让我欣赏一下吧。

 我……我手里没有,一幅也没有。(下意识地把小包藏于身后)

 (看在眼里佯装不知)不会吧?

 求求你,别再提裸体照了好不好?我太累了。

 你把手里的包打开!

 你要干什么?

 打开!

 请你尊重我。

 里边一定有鬼!(上前抢下芦婷手中的包,翻出了几幅裸体照片)这……这哪里是什么艺术,纯粹是对美的玷污!你,你为什么允许他们拍这种低俗的东西?

 我……我也没想到会是这样。

 没想到?没想到会被我发现,是吧?

 泽,请你相信我,我是对得起你的……

 对得起我?多好听的话呀!(冷笑,喝酒)

 你不要再喝了,我求求你,别糟蹋自己。

 你还有工夫关心我?你知道吗,我为了娶你,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呀,而你呢?

 我知道你为我付出的代价太大了,我才……

 当你在画室把自己的胴体供人描来描去,你没想想我——你的丈夫,是怎样地无法忍受吗?

 你是艺术家,不是普通人,你应该有博大的胸怀。

 艺术家也是人。

 当初是你引导我走上当模特儿这条道路的,你还鼓励我为艺术献身。

 当初你不是我的妻子,如今你只能为我……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你。

 为了我?为我什么?供人描来描去是为我?到野外出卖色相是为了我?再发展下去,你会出卖肉体的,那也是为了我?说不定,你已经出卖了……

 (痛心地)你……天呐,这话怎么会从我一心一意爱着的人嘴里说出来?怎么会从我心甘情愿为他献身的艺术家嘴里说出来?(气极地)你……你……(突然昏厥在地)

 婷,婷婷!(把芦婷抱在怀里)婷婷!(芦婷长出了一口气)芦婷!(望着怀里的芦婷)多美呀,均匀的五官,韵致的肢体,冰清玉洁的肌肤,这么娇美的女人会堕落到那种地步吗?不,不会不会的!可是这半年来的反常行为,这报纸、照片,又是这样的无可辩驳。天呐!(把芦婷放在摇椅上,苦笑)世上还有美好的东西存在吗?女人是那么不可信,不可信!(倒酒,喝酒)我还画什么《东方裸女》,想起来真是可笑。我是世界上最大的傻瓜,轻信女人的傻瓜。我什么都毁了,家庭毁了,前程毁了,艺术追求毁了……我还留着这幅虚假的画干什么?(抓起水果刀,举起)哦,我的手怎么这样颤抖?

老画家 (对甲泽)要毁掉自己亲手创造的美,那手怎么能不发抖?

 (对老画家)当你发现被你描绘的女人已经不美了,你还有画下去的欲望吗?

老画家 (对甲泽)画布上的美是永恒的,你捕捉了那美的瞬间。当你毁了它的时候,你连那瞬间的美也消失了……还是留下它吧,哪怕永远不去完成它。

 不,让它消失吧,消失了我会更好受一些……

老画家 (对甲泽)你,你太不冷静……

老女人 (对甲泽)你要是毁了它,你这一生再也不会创造出比它更美的女人形象。

 (对老女人)我发誓,从今往后我再也不画女性了,女性画与我绝缘了!

老女人 (对甲泽)褊狭,你怎么这样褊狭?褊狭,使你无法接近美,无法认识美。你失掉的不仅是健全的艺术,而且是她对你的一片纯情……

 (对老女人)什么纯情?一个堕落的女人还有什么纯情?

老女人 (对甲泽)住嘴!不许你说她堕落,你没资格说他半个“不”字!

老画家 (对甲泽)甲泽呀,你要是毁了它,你的灵魂永远也得不到安宁……

 (对老画家)我留下它就会安宁吗?不,更不会安宁!眼不见心不烦,干脆和女性画一刀两断吧!(举刀上前)

老画家 (对甲泽)住手!

 (对老画家)不!

 (醒过来)泽,你要干什么?

 你……你醒过来了?也好,让你亲眼看着,我是怎样把一个欺骗了我、背叛了我的女人形象从画布上毁灭的。

 你疯了?(从摇椅里跳起)那是你的艺术生命,你的全部才华都在那里体现。你只要完成它,就有可能登上艺术的峰巅!

 什么艺术峰巅?让它见鬼去吧!

 泽,你听我说,我没有背叛你,你的婷婷是爱你的!

 你那么廉价,换来的只能是廉耻!

 以后你会明白的,你要相信我。因为爱你,我才那么做;因为爱你,我现在不能说……

 够了,不要再花言巧语了。你要是真心爱我,就不会那么做了。

 泽,你听我说……

 你走开,我不想再见到你,包括你的照片、你的画像……(抓起裸体照片撕碎,摸起酒瓶将酒喝干,举水果刀向《东方裸女》画划去)

 你别毁!(张开双臂用身体护住画)

 (气极地)你给我滚!(举刀的手一挥)

[甲泽的刀一下子划伤了芦婷的胳膊,他惊叫一声,旋即倒地。

 (用手捂住伤口)想不到竟是这样的结果,这样的结果……一个模特儿被世人所不容,我嫁给谁,谁都会跟我倒霉。我本来是想帮他完成这幅杰作,可是,我却给他带来了这么多的烦恼和不幸……该走了,走得远远的。也许我走了,他的好运就来了。(收拾自己的东西,背起)甲泽哥,别恨我……(含泪下)

 (醒来)婷婷,你,别走,别走哇!

[甲泽和芦婷的表演区灯暗。

老女人 您在完美的形体上留下了永久的缺憾……

老画家 我没想伤害她,却伤害了她,这是我的过失……

老女人 过失?过失……仅仅是过失吗?

老画家 女人总是同情女人。您不想想,她一走了之,给我留下了多大的痛苦吗?

老女人 她离开您,是为了让您摆脱厄运,重新振作起来,好实现您的艺术夙愿。而您呢,结果却放弃了自己的艺术追求……

老画家 我根本没有心思完成它,外美内丑,您叫我再给她涂什么油彩?

老女人 由于您的褊狭,您根本识别不出美和丑……

老画家 您,您到底是谁?

老女人 您认为我是谁?

老画家 莫非您就是芦婷?

老女人 弄清我是谁无关紧要,您话附前言,才是当务之急。

老画家 如果您是芦婷,看画,取画,悉听尊便,否则……

老女人 怎么样?

老画家 我只好送客。

老女人 您为什么说话不算数?

老画家 您为什么到现在还欺骗我?

老女人 我欺骗了您?

老画家 你明明是芦婷,却说是芦婷的妹妹,还编造出一个你们长相相象的瞎话,你没想想这能骗得了我吗?

老女人 您说我是芦婷有什么根据?

老画家 (胸有城府地一笑)要是我们在大街上碰面,互相不开口讲话,我敢说谁也不会认出谁。可是,在我的画室就不同了,不光能互相交谈,还能互相探测……您说对吗?

老女人 (大笑)这和谐的气氛怕是要被您破坏了……

老画家 芦婷啊,你既然回来了,何必还瞒头盖脚呢?怕我不谅解你吗?如果倒退三十年,我会指责你;如果倒退二十年,我会冷淡你。现在,我们都老了,对过去的谁是谁非已无心争辩了……

老女人 她,她不会回来了……

老画家 要是你不以真实面目见我,我是不会让你看画的,更不会让你拿走这幅画的。

[停顿。

老女人 好吧,我告诉你:我是芦婷。

老画家 (一怔)你,你真的是芦婷?不,你不是芦婷,不是!

老女人 我怎么不是?(撸起右边的袖管)你看,我的胳膊上还留着你划的刀疤。

老画家 (看刀疤)啊,真的是你!不!她不该是你!

老女人 怎么,我变老了,变丑了,变得面目全非了?你不也老得不成样子了吗?哪里还有一点当年艺术家那风流倜傥的影子?(笑)

老画家 你不也失去了东方美人的光彩了吗?(笑)

老女人 我们都老了,老得对面不相识了。这么多年,我在异国他乡,惦记的就是想回来看看这幅画,没想到你竟是个半途而废的庸才!

老画家 (愠怒地)你还有脸面指责我?当年要不是你欺骗了我,要不是你离开了我,给我一次次打击,我能到今天还完不成吗?

老女人 你说我什么,我都不在乎了,也不想做任何解释。现在我没别的要求,我只求你完成它。我等了四十多年,不能再等了。

老画家 要是热情没有冷却,我会满足你的要求,可惜我没心思画下去……

老女人 (伤心地大笑)白白等了四十多年,四十多年呐!一个人一生能有几个四十多年?既然你没心思画下去了,我也不强求你再画下去了,你我之间就此了断吧!

老画家 什么意思?

老女人 在了断之前,压在我心头四十多年的话,不能不当你说了。

老画家 好好,你说,你说,我洗耳恭听。

老女人 当年,我是欺骗了你,没当你讲真话……

老画家 你承认了就好,承认了就好,认错不分早晚嘛。

老女人 认错?(大笑)你一直以为当年是你卖画供养了我,对吧?其实,是我不得不出去当模特儿供养你,你知道吗?

老画家 不对呀,我的画明明是香港的姑妈为我卖的。

老女人 你姑妈和你父亲一样,拒绝帮助你。你没想到吧?

老画家 姑妈一直在信中说,她全力帮助我吗?

老女人 你在病中,每次来信都是我读给你听的,对吧?

老画家 是这样。

老女人 你的画,每次都是我替你寄走的,对吧?

老画家 是这样。

老女人 每次汇钱又是我取回来的,对吧?

老画家 是这样。

老女人 那么,你见过一次汇票没有?

老画家 这……

老女人 这完全是我编给你的童话。我怕呀,我怕你经受不起打击,就把你姑妈回绝你的信抽掉,另外又写了一封塞在里面。从此,我不得不出去当模特儿,不得不从这家画室又到那家画室。为了多赚些钱替你还债,给你治病,我不得不违心地让人拍低俗的裸体照……

老画家 这都是真的吗?当时,在我病好以后,你为什么不告诉我真相?

老女人 你总说,一个不能养活自己女人的男人不是真正的男人,我怕告诉了你,会挫伤你那大男人的自尊心,会使你一蹶不振……

老画家 这……这都是真的吗?

老女人 到这份儿上,我没有必要当你说半句假话。

老画家 可是,你出走的第二年冬天,我心灰意冷,贫困交加,求借无门,恰好姑妈又从香港汇来一笔钱,我才免于冻饿而死。你怎么说姑妈拒绝帮助我呢?

老女人 当时你姑妈早已不在人世了,那是我省下的卖身钱!

老画家 (震惊地)什么?是你的卖身钱?

老女人 我流落到香港,走投无路,不得不卖身给一个老板。我怕你短时间振作不起来,我怕你一时半会儿谋不到职业,我怕你生活没着落,就把身上仅有的二千五百八十元港币,以姑妈的名义寄给了你……

老画家 我收到的正是二千五百八十元港币!

[停顿。

老画家 (激动地)芦婷,让你委屈了这么多年,这么多年呐!你,你惩罚我吧,无论怎么惩罚,我都心甘情愿!(一躬到地)

老女人 (闭上眼睛,泪流满面)你,你错了,我不是回来惩罚你的,不是!四十多年,四十多年呐!我是一步一步从苦海里熬出来的……我给人当过保姆,看过小孩,打过短工,洗过衣裳补过袜子。我从香港流落到新加坡,嫁给了那个好心的老邮差,给他生了个女儿,我们相依为命,苦巴苦业积攒了一点钱,开了个小酒馆。这几年老了,觉也轻了,躺在床上睡不着,思前想后,觉得后半生竟花在养家糊口上了,过得没滋没味,要说有过那么一段辉煌的时期,那就是和你在一起的那几年。我总好回想我们初次相识的情景,我为你单独做模特儿的情景,你喝醉酒要毁画的情景……愈想愈惦记这幅画,画完了没有?成功了没有?如今人还在不在了?画还在不在了?我急于想知道这一切。可是,我来不了,路途远,花销大。我那老邮差看出了我的心事,他把积攒了半辈子的留着料理自个儿后事的钱全给了我。他说,我跟他委屈了半辈子,要是你还在,要是你没什么人,要是你对我好,(哽咽地)就留下别回去了……可我万万没有想到,你竟变成了这样……心胸容不下女人,画布上绝了女人。既然这样,你还保留着这幅画干什么?

老画家 过去我没心思完成它,可我一直保存它,四十多年,经历了那么多的风风雨雨,我都从一次次地洗劫中把它抢救下来了。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我还那样地珍藏它。现在我明白了,我也是忘不了我们在一起时的美好时光啊。我保存这画,也保存着摇椅,其实,是在保存美好的记忆。人老了,只能靠回忆往事来打发寂寞的日子了……

老女人 一个人只有心衰老了,他才真的衰老了。年轻的时候,你曾经当我说过,法国大画家安格尔七十六岁时才完成了他的名画《泉》,你现在还不到七十岁,就自暴自弃,太叫我失望了。我后半生吃尽了苦头,有时想不开,恨不得一下子离开这个世界。可是,一想到还有一宗心愿未了,就又顽强地活下来了。我就是心里装着这幅画,总相信你能完成它。可是,你……你叫我四十多年的期望落空了,原来你是个跳不出个人情感小圈子的人,你并不值得我那样地待你。也好,我们彻底地了断吧,谁也别给对方留下什么。我的画像你不是没心思完成吗?那就让我……(抓起茶几上的水果刀)让我用刀替你“完成”吧!

老画家 (拦住)你,怎么能这样做?

老女人 这是我彻底了断的最好方式,毁了它,一了百了。你闪开吧!

老画家 不,你不能毁!

老女人 我一定要毁,它是属于我的,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老画家 你快把刀给我!

老女人 要是你再拦我,我就毁了我自己!

老画家 不,芦婷!(一下子擎住老女人拿刀的手,半跪在地)我求求你,你把它留下吧!你实在要毁,别毁它,毁我吧!我无颜请求你的原谅,无颜请求你的宽恕,我只求你惩罚我,只求苍天惩罚我!我愿意在你面前毁灭千百次,芦婷,我求你了。你我之间怎么能断得了呢?四十多年,尽管我们中断了联系,可是藕断丝还连呐,恨也好,怨也罢,还不都是缘起于爱吗?记得第一次见到你,就如同见到了皎洁的月亮,那悠悠的银辉洒满我这拓荒者的心田,圣洁的天使引我进入艺术的海域,让我这生命的航船升起了追求东方女性美的风帆。从那时起,我的生命开始有了真正的光环,有了生机,有了真正的希望……可为什么,为什么我做了谗言和虚荣的奴隶?不分真假,不明是非,不识美丑,竟用刀划伤了你完美的肌肤,也伤害了纯洁的心灵……由于褊狭和自私,明明圣洁的天使却在我眼里变了形。你走了,我突然觉得我丢失了我自己,再也寻觅不到心中的天使了。我在天地之间拼命找啊,追啊,像无家可归的孩子,找寻不到爱的大海;像个无遮无棚的孤树,在风雨中任凭吹打和袭击。我的心破碎了,我抱怨生活欺骗了我,我抱怨人世间不存在美。从此,我的画布上除了残枝败叶,就是老树昏鸦……四十多年时光虚度,是老天对我的报应!只可怜你,你在生活浊流中挣扎时,仍然想着我,直到今天……我不配结识那天使般圣洁的女孩,我不配接受那金子般心灵的抚爱……在你面前,我是那么渺小,那么平庸,那么自私!有眼的苍天呐,你架起雷电重重地轰击我吧,你调动风雨猛烈地洗劫我吧!我枉度了金色年华,愧对一位伟大的东方女性,我恨我自己到了风烛残年才如梦初醒,我恨自己纵是死去千百次也补偿不了我的罪孽!芦婷,只要毁画能使你心里得到安宁,能解除你一生的积怨,能抚平你心灵的创伤,那就毁吧,义无反顾地毁。这样,我死也瞑目了……芦婷,勇敢地举起刀,你,你毁了它了吧! (拉下画上的绒布,不忍再看,无力地瘫坐在摇椅里)

[《东方裸女》那栩栩如生的画面呈现在观众面前,老女人举着刀呆立不动了。身披白纱的少女在画框里,笑盈盈地向老女人致意。

老女人 你是谁?

 甲泽哥叫我婷婷,你也叫我婷婷好了。

老女人 这么纯洁,这么美好,这么清澈的眼睛,这姣好丰满的嘴唇,这青春跃动的姿态……

 甲泽哥说我是东方女性的骄傲……

老女人 这是年轻的我吗?哦,我又回到了少女时代……

 您这么老,怎么会是我呢?我永远不老……

老女人 你是我,我是你。

 不,不!

[两个形象融合,转着圈,转着转着,老女人晕眩,站住了。

老女人 (揉了揉眼睛,再看画)哦,光彩照人的裸女哟,你竟是这么美,一切丑恶的东西在你面前都会无地自容。天呐,我险些做了一件傻事、蠢事,不可饶恕的事啊!(手中刀子落地) 

老画家 (一震)啊?(急忙把眼光投向《东方裸女》画)

老女人 (仍在痴痴地看着画,仿佛回到了少女时代)泽,快来看!多美呀!

老画家 (也被画吸引了)哦,好像比以前更美了……

 [身披白纱的少女从画框里走出,翩翩起舞。

[老女人和老画家并肩而立痴情地望着。

老画家 (突然地)哦,芦婷,我找到了!找到东方女性美的特质!(像孩子一样高兴)芦婷,我现在就完成它!

老女人 看到你您能这样,我就放心了,放心了……(流入泉涌)

老画家 你等着,你等着!(以从来没有的洒脱动作找笔,找油彩)

[老女人走到沙发前,拿起手包悄悄然离去了。

老画家 (拿起画笔,蘸了蘸油彩,举起笔)芦婷,你……

[老画家回过头,发现老女人已经不在了,急忙奔向门口,人影皆无。他慢慢地走了回来,坐在沙发上。这时,电话铃声响了,他似乎没有听见。他转身,欲端茶几上的酒杯,发现茶几上有枚银戒指。他拿起银戒指,举了起来。一束光投来,照在银戒指上,反射出耀眼的银辉。他望着,望着。突然,一道夕阳的光辉变得比以前更亮了,他把深邃的目光投了过去……

[剧终。

1993年,小剧场话剧《夕照》由辽宁艺术剧院首演于北京青艺小剧场。该剧是著名表要艺术家李默然先生的封箱之作,也是小剧场话剧在辽宁的开端。该剧在全国演出时反响强烈,一票难求。

(此版本选自《辽宁优秀剧目剧本典藏》,辽宁人民出版社2022年12月第1版,604页-631页。)

—— / END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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