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州味道｜颜真卿与他的大唐湖州

颜真卿作为中国书法史上的巨匠和盛唐文化的杰出代表，也是著名的政治家、思想家、文学家，其书法艺术成就和高尚的人格魅力影响深远，他以近乎完美的人格品行，被誉为“中国文化的最高坐标”。

公元772年9月，颜真卿被任命为湖州刺史。公元777年8月，离开湖州，入朝任刑部尚书。在湖州的近五年时间里，颜真卿接续风雅、赓续文脉、延请文士，主导建设多项地方文化标志性建筑，留下诸多诗、书、文，成就了湖州最丰厚的文化遗产。

湖州之始，源于隋朝。隋朝建立之初，改革地方行政机构，实行州、县两级。公元602年，隋置湖州，治所在乌程，因濒太湖得名，是为湖州名称之始。唐沿隋制，设湖州，领有乌程、长城、武康、安吉、德清五县。

颜真卿之任湖州，是在唐代中期，唐朝建立150年有余。此时的湖州，与南北朝时期相比，已然发生了较大变化。

自春秋战国以降，湖州素有崇尚武功的传统。据《汉书·地理志》记载：“吴越之君皆勇，故其民至今好用剑，轻死而易发。”从春秋至南北朝时期，湖州涌现过许多战将和武力强族。三国孙吴最高军事长官朱治、朱然皆出自湖州；两晋之际吴兴的豪门士族，以武装实力的强悍著称于时，并三次左右江东局势；南朝时期，吴兴沈氏凭借武功，参与刘裕建宋以及皇权巩固的一系列政治活动；尤其是陈霸先凭尚武之风崛起，建立陈朝，成为湖州尚武精神的最佳明证。

然而，在南朝初年，湖州尚武之风就已开始转变。这种转变的主导因素是西晋永嘉之乱后，大批北方高门士族进入南方，且掌握政治、军事大权。他们一贯重文轻武，湖州本地大族选择依附北方外来士族，逐渐向他们靠拢，由武力强宗开始向文化士族转变。

至隋唐初年，湖州世家大族基本完成这样一个“华丽的转身”，他们广泛而积极从事文化活动，在经学、音韵学、史学、文学、藏书等领域皆有贡献，直接促成了中国文化重心的南移，也为隋唐江南文化的发展奠定了基础，更带动了江南文化名人的崛起。

从南北朝到隋唐时期，湖州的另一个转变则是经济的飞跃。大一统政权建立后，唐朝政府对农田水利非常重视。据史书记载，唐代湖州曾五次疏浚和重修荻塘，大规模修建塘坝。尤其是唐中期，从苏州经平望、乌程至长兴，环绕太湖东南半圈，关系太湖洪涝问题的长堤全线接通，由此促成了太湖下游圩田的加速发展，洼地变成良田，耕作面积扩大。据《嘉泰吴兴志》载，唐代湖州每年向朝廷进贡黄糙米198石、糯米1383石。另外进贡的还有紫笋茶、柑橘、木瓜、咸鸭蛋等农作物特产，足见湖州物产丰富、经济繁荣。

此外，从三国到隋唐，湖州远离政治中心，少受战乱影响，社会安定。唐代“安史之乱”，北方战乱不断，湖州却没有受到太大影响。其后，藩镇叛乱频繁，然“东南最宁”。据《旧唐书·地理志》记载，唐初湖州有14135户、76430人，“安史之乱”前上升至73360户、477698人。“安史之乱”后，北方人口大量南迁，湖州人口进一步增加。按唐规定，湖州为“上州”，是唐王朝重要的财赋来源。

正是这片繁荣、祥和之地，包括文化气质的养成、文化名人的崛起、文化影响力的提升，为颜真卿在湖州的活动提供了广阔的政治、经济、文化舞台。

唐代宗大历七年九月，颜真卿被任命为使持节湖州诸军事、本州团练守捉使、湖州刺史。

颜真卿画像

唐中宗景龙三年（709），颜真卿出生于京兆府万年县（今陕西省西安市）。颜氏家族祖籍为琅琊临沂（今山东省临沂市），祖上随晋室南渡，世仕江左。颜真卿的五世祖颜之推为南朝时期文学家，徙居关中，定居京兆万年。

唐玄宗开元二十二年（734），25岁的颜真卿中进士甲科，两年后，经吏部诠选，任校书郎，自此踏上仕途。

颜真卿的理想是做“社稷纯臣”，以天下为己任，认理，认礼，不认人，不认权。历仕玄宗、肃宗、代宗、德宗四朝，然他的“纯臣独耿介”往往显得“不合时宜”。

入仕20年后，从45岁起，颜真卿开启了频繁被贬谪外放的模式：玄宗天宝十二年六月，遭宰相杨国忠排挤，自武部员外郎出任平原郡太守；肃宗至德二年十一月，为宰相崔圆所忌，贬为冯翊太守；肃宗乾元元年十月初，遭御史诬告，贬为饶州刺史；肃宗乾元三年八月，被诬奏，出贬为蓬州长史；代宗永泰二年二月，宰相元载以诽谤时政罪，贬颜真卿任峡州别驾，未到任换吉州别驾，移抚州刺史，转湖州刺史。

大历八年正月，颜真卿正式到任湖州刺史。此前，颜真卿经历过“安史之乱”首唱大顺的“元功”，遭受过族侄颜季明一家“父陷子死，巢倾卵覆”的创伤，更具备“重振朝纪”的“至忠”。

此时的颜真卿已65岁，因得罪权贵，屡次贬谪，来到这个江南清丽之地，或许给予了他一个不一样的施政“舞台”。

他上任湖州刺史，实施宽简之政，以安民、便民为本，与民休养。与颜真卿同时代的大唐刑部员外郎令狐峘在《颜鲁公神道碑》中称，颜真卿在湖州刺史任上，“政尚清净，长孤养耆，彻备浚隍；式廉明，进吏事，特责大指而已。郡人悦之，立碑颂德”。短短32个字，精准指向颜真卿在湖州“政尚清净”的政治理念，“长孤养耆，彻备浚隍；式廉明，进吏事，特责大指”的施政功绩以及“郡人悦之，立碑颂德”的施政效果。

大历十年（775）七月，湖州水患。“江外唯湖州最卑下，今年诸州水并凑此州入太湖，田苗非常没溺。赖刘尚书□抚，以此人心差安，不然，仅不可安耳。真卿白”。一幅《湖州帖》，颜真卿对民生疾苦的深切关怀与无奈，跃然纸上，字字千钧，直击人心。

湖州帖

政尚清净、清净民定、民定邦兴。以当时湖州治下的乌程县为例，乌程县令李清，安置流民、开垦荒地、鼓励种桑、阜丰民安。公元777年，乌程县升格为“望县”。颜真卿亲自撰写碑记，褒扬李清政绩。宋《嘉泰·吴兴志》评价：“（颜）在郡累年，德政洽于千里，邦人仰其忠烈。”

正是湖州的安定、富足，颜真卿才得以闲暇有余，不只专注于政事，也专注于文事。

他交游名士，在湖州开始了密集的寻访与交游。从杼山妙喜寺住持皎然，到茶圣陆羽、隐士张志和等名流，颜真卿与之交游唱和，成就“洼樽诗联”的文化雅集，留下了《题杼山癸亭得暮字》《谢陆处士杼山折青桂花见寄之作》《赠僧皎然》《登平望桥下作》《登岘山观李左相石樽联句》等不朽诗篇。

三葵亭

他招揽文士，组织文界精英著书修典，集文字与音韵大成的巨著《韵海镜源》在湖州定稿。这是唐代最重要的音韵学著作，首开按韵编排类书先例，对后世影响至远。诗僧皎然为其写下《奉和颜使君真卿修韵海毕州中重宴》诗篇：“世学高南郡，身封盛鲁邦。九流宗韵海，七字揖文江。借赏云归堞，留欢月在窗。不知名教乐，千载与谁双。”

寻访交游、雅集联句、著书立言，于无形之中，一支庞大的文人集团涌向湖州，其核心指向自然是颜真卿。当时，这种地域间士大夫与士绅相结合的交游团体，以著学与诗文交流的形式存在，成就了江南文化的一个特点。而在湖州，以颜真卿为核心，以皎然为副核心，庞大文人集团的汇聚，融合包括外来游历文士、隐士与僧道、颜氏族人、湖州地方官与幕僚等80多位名流人士，形成了禅僧和士绅相结合的文学社团，以禅学和诗文交流的形式存在，成就了中国文学史上以士大夫为主，具有浓厚佛学色彩的禅诗集团。

唐代，刺史是地方行政的核心官员，负责一州的行政、司法和军事。《旧唐书》记载：“刺史者，州之长官也，掌管州内之政令。”从管理地方财政、执行中央政策到处理地方纠纷、维持社会稳定，刺史的职能广泛而重要。

然而，这位孔子高足“七十二贤之首”颜回的第四十代嫡孙，幼年丧父、家道艰难、少年得志，唐玄宗、肃宗两朝历任刑部尚书、吏部尚书、户部尚书，荣及颜氏一族巅峰的颜真卿，贬谪湖州，担任刺史，或许是他政治生涯的低谷。但这个山水清远之地，却是他文学艺术生涯的高峰。

中国书法艺术史上，颜真卿占有极其重要的地位，“颜体”端庄雄伟、气势宏大，展示着盛唐的时代形貌，成为中国书法艺术界的一面旗帜，对后世产生了深远影响。

在湖州的五年，是颜真卿书法生涯的重要阶段，所谓“湖抚十年”“颜楷大成”。苏东坡评价颜真卿：“渐老渐熟，乃造平淡”，“字间栉比，而不失清远。”

颜真卿在湖州，留下的碑刻、铭记多达20余种。处于湖州之山水间，他的书法创作特征在延续中加以新的变化，书法艺术臻于至善境界，“清远”——湖州的自然特质化为了书法的艺术之境。

古代官员主政一方，钱粮、刑狱为要。颜真卿在湖州担任刺史，却显得大有不同。他秉闲适心情，由政事转向文事，个人实现了“耿介纯臣”向“文章太守”的转变，以郡守身份推动了湖州文化气质的初步定型。

在湖州期间，颜真卿交往游赏，先后有80余文人参与。其中，促成了大唐湖州文人集团的形成，“吴中诗派”迅速崛起。尤为重要的是，他多次举行宴请、聚会、饯行等活动，既有盛大的公宴，也有品茗的小型集会，却大多以诗文交流为主体内容，成为事实上的文化雅集活动。

文人雅集自古就有传统。晋宋以来，湖州就有郡守宾客唱和活动。颜真卿传承遗风，以宴游饯别和人文旨趣为主题，举办联句活动及《渔父词》唱和活动等，毗山、岘山、杼山等因雅集唱和名噪一时，使“雅集活动”由传统的宫廷走向幕府和民间，也推动湖州成为大唐时期文化的另一个高峰。

颜真卿主持修著《韵海镜源》，这是一项旷日持久的文化工程。这项工程不仅是文化雅集在湖州兴盛的重要契机，也是湖州“志书之乡”发轫的重要渊源。《韵海镜源》的编纂，影响湖州后代文风，更加注重文字、音韵、训诂等考据学问，编纂类书成为湖州的学术传统。同时，颜真卿在湖州作《石柱记》以及同时代的陆羽作《吴兴图经》《湖州刺史记》等，带动了私人编纂志书之风在湖州盛行，且志书形式在体式和内容的择取上渐趋合一，唐代湖州成为浙江方志的发展中心。

在湖州期间，颜真卿还非常注重人文景观的建设，主持建造或修复、重设韵海楼、三癸亭、放生池、霅溪馆、贡茶院等，恢复了南朝以来的诸多文化胜迹。这些人文景观，依托自然之物，寄托人文理念，既是艺术美学的产物，也是人文历史的见证，蕴含着地域历史文化的精神内涵，湖州深厚的文化底蕴得以物化体现。

韵海楼

颜真卿赋诗、作文、立碑以及交游雅集、林亭修造，培养凝聚了一批文人学士，更是对湖州社会文化的重塑。汉代以来，地方官员强调兴建学校、教化百姓。颜真卿“政尚清净”，将政化于文、蕴于文，雅集游赏、景观塑造寓有教化之意，与“政尚清净”的理念内在统一、系于一体。

“器质天资，公忠杰出，出入四朝，坚贞一志”的颜真卿，以郡守身份，承接南朝以来由武入文的转折，通过各类文化活动，兼具教化功能，最终赋予了湖州闲雅尚文的气质，持续影响着千年乃至今天的湖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