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8月30日,我像往常一样把着方向盘,行驶在再熟悉不过的道路上。不同的是,这天,我开的28路公交车上坐了很多来采访的记者。他们晓得,这是我退休前的最后一个工作日。
开了27年公交车,直到这一天我才敢说,我完成了第一个人生目标:“开一辈子公交车”,零违章,零事故。
也有乘客嘀嘀咕咕,“他的车子没坐头的,开得毛慢嘞。”
什么样的话我都听过,但只要我摸上方向盘,一车人的性命就交给我了,安全永远是第一位的。
孔胜东的手(戴维摄)
1997年,孔胜东成为28路公交车驾驶员(资料图)
2024年9月7日,孔胜东退休后第一次义务修车(王川摄)
1995年,孔胜东义务修车第9年(资料图)
2024年8月30日,孔胜东职业生涯中最后一趟出车(王川摄)
我小时候有个突出的特点,就是“爱劳动”
2024年9月1日是我60周岁生日,也是我正式退休的日子。
我是杭州人,1964年出生,父母都是工人。我爸爸是厨师,妈妈在纺织厂“三班倒”,她是共产党员、先进工作者。我很小就被放到全托幼儿园,周末才回家。
我小时候有个突出的特点,就是“爱劳动”。夏天爸爸妈妈上班,我一个人在家,吊一桶井水回来,在家里拖地板,擦竹榻,让他们下班回来舒服舒服。寒暑假,我自己炒面、炒年糕,妈妈去上夜班,我就烧给她吃。
爱劳动,除了父母的言传身教,还因为我从小是听雷锋故事、唱雷锋歌曲、看雷锋电影长大的。一般人把自家门前扫干净就可以了,我把一楼公共楼道都搞干净。
上中学时,我是卫生委员,后来是校学生会劳动部长。班级的卫生包干区,同学们搞过一遍,我发现卫生死角,再搞一遍。我们班包干的地面、玻璃窗,永远是干干净净的,获得了学校“免检”。
1982年高中毕业,我去了校办工厂做临时工。厂里生产绕电线的胶木盘。别人“三班倒”,我中班夜班一起做。拼命了两个月,赚了100块钱工资。
校办工厂效益不好,我又去了浣纱路地下坑道的一个旅馆,做服务员。别的服务员都是女的,就我一个男的。那个年代,床单、被套都要手洗,再用板刷儿刷,服务员还要倒痰盂。我去了后,这些脏活累活抢着做,缝被子这种细心活就让给女同志。
我热爱我的机修钳工岗位
1982年11月,我顶父亲的职,进了杭州公交大修厂。
进厂前,我做好了准备,什么岗位苦,我就干什么。当时杭州的公交车都是公交大修厂自己造、自己修。我进了机修车间,当了一名钳工。
机修车间噪音大、油污重,年轻人要么没干几天就跑掉了,要么“老三老四”,不把老师傅放在眼里。
我每天勤勤恳恳,忙完了分内活,看哪个师傅在忙,我就去帮忙。每个老师傅都有自己的绝招,我就跟着学。
早上我第一个到车间,烧开水、搞卫生;晚上我最后一个走,把师傅们的洗脸水打好。没活干的时候,我就闷头练钳工的基本功:锯割、锉削、钻孔……老师傅们看我工作认真踏实,都愿意带我。
这时候,社会上很多人“下海”。我有同学开公司,喊我去帮忙——“单位给你多少(工资),我翻倍。”我又拒绝了,我热爱我的机修钳工岗位,既然选择了修车,我就要把这份工作干好。
几十年下来,我坚持人工报站,就是为了让外地乘客不错站、不漏站
没想到时代在进步,有一天我们不用自己生产公交车了,而是向外面购买。大修厂的工人要往一线分流。当时最缺人手的岗位是乘务员,一个月休息不到一天。有的女同志哭哭啼啼不肯去。我主动申请转岗。
我说越艰苦的地方,越能锻炼年轻人的意志。直到我打第三回报告,领导看我这么坚决,同意了。
1993年1月,我成为28路公交车的乘务员。我想杭州是旅游城市,来的外地游客多,到了每个站点,报站时我就延伸开去,作点简单介绍。比如市体育馆到了,“下一站市体育馆,浙江日报社、杭州日报社、中国丝绸城。”到了年底,杭州的老百姓要订报纸,问杭报在哪里?我说市体育馆下车往西走。外地游客问,要买丝绸怎么办?“下车斜过去就是中国丝绸城。”
再比如武林广场,地铁开通后我是这么报站的:“下一站武林广场,浙江展览馆、延安路、银泰大厦、杭州大厦,要转地铁1号线、3号线的乘客,请准备从后门下车,下车时请注意,行李、包、手机、IC卡请不要忘记,谢谢配合。”
乘务员的座位前有个柜子。上下班高峰,我就抱起没座位的孩子在柜子上坐一坐,或者让年纪大的人往柜子上靠一靠。乘务员大都是女的,男的就我一个,我在车上多讲几句、多提醒几句,有的乘客就说,“这个男人家噶背的。”
1996年,时代又进步了,杭州公交推行无人售票。乘务员的岗位没了。我不想去坐办公室,主动要求学习驾驶技术,转司机岗。
1997年8月,我通过考核,由28路乘务员变为28路驾驶员。
每个驾驶员开的公交车是固定的。我的车号是2-6787,到我退休也没变过。我把这辆车当作自己“家”,把乘客当作我家的客人。几十年下来,我坚持人工报站,就是为了让外地乘客不错站、不漏站,花最少的钱,走最近的路。
我还备了茶水、晕车药、雨伞,过年在车厢里贴上“福”字,挂上红灯笼。既然是家,就要有家的感觉。
一靠“嘴巴碎烦”,二靠“眼睛跟踪”
坐公交车最怕被小偷盯上。1993年,我成为一名杭州公安的反扒志愿者。我作过承诺,只要在我的车上,保证不发生案情。怎么做到的?一靠“嘴巴碎烦”,二靠“眼睛跟踪”。
人工报站时,我经常加上“皮包钱包手机当心,手机请拿在手上,包儿背在前面”,第一遍用杭州话讲,第二遍用普通话讲。为什么同样的话要说两遍?就是为了给全车乘客发信号,让大家提高警惕——小心车上有贼骨头(杭州话,小偷)。
小偷一上车,我的眼睛跟雷达一样,就盯上了。我观察过,小偷的眼神跟普通人不一样,他们的视线始终盯着别人的口袋、皮包。有个男同志穿了件西装,扣子没扣,皮夹就放在内侧袋。小偷一直想找机会下手。“你想干什么?”我一声呵斥,小偷看看我,不响,走开了。
一个外地女乘客上车时,被一群团伙围住了。她踏上车门前,钱包已被小偷得手。她一点没发觉,但我全部看在眼里,一个箭步冲上去,把钱包从小偷手里抢了回来。女乘客看我拿着她的钱包,还把我当成小偷了。真是哭笑不得。
大多数乘客都是明事理的。一个男乘客刚从银行取了钱,腰包鼓鼓,小偷就贴在他边上。我赶紧“碎烦”——“皮包钱包手机当心,腰包要放在前面。”男乘客蛮“接灵子”(杭州话,反应快),马上把腰包转到了身前,还对我说了句,“师傅谢谢你哦。”
乘客一见我就报喜:孔师傅,你老婆生了
按理抓小偷并不是公交司机的分内事,随着2015年以来“平安杭州”的建设,小偷也老早销声匿迹了。但我希望乘客坐我的车,始终能安心、放心。我对自己提出要求,要有“五个心”:热心、真心、诚心、爱心、耐心。把老年乘客当作自己父母,把中年乘客当作自己兄弟姐妹,把年纪小的乘客当作自己孩子。
“公交司机”也是一个城市窗口。在外国人面前,我代表中国;在中国人面前,我代表杭州;在杭州人面前,我代表公交人。
有乘客说,孔师傅,我从小坐你的车,今天我又带我儿子坐上你的车了。也有乘客说,孔师傅,你还没退休啊,我上班专门坐你的车,我都退休10多年了,你还在开车。有次我嗓子哑了,乘客听我报站声音不对,特地送来了胖大海,“孔师傅,你吃了喉咙会好点。”还有的大伯大妈专门拿了面包、蛋糕、香蕉、苹果给我吃,“孔师傅,当心身体,开车注意安全。”年纪大的乘客从来不叫我名字,叫我“小孔”“劳模”。虽然我60岁了,在他们眼里我永远是小孔。
我在28路的这些年,为了能让外地同事安心回家过年,每年过年我都主动申请上班,年夜饭我都是在公交车上吃的。我亏欠最多的就是我家里人。
我女儿是1994年11月出生的,当时我是28路车乘务员。那天凌晨3点多,爱人说好像要生了,我赶紧送她去医院。安顿好爱人,让母亲在医院陪着,我就赶去上班了。
队长、同事很关心我,晓得我老婆要生了,让我赶紧回去,安排备班的乘务员顶我。正说着,有个乘务员跑来说自己发高烧,撑不住了。
我说,正好备班去顶上,我还是跑我的28路。
有乘客听到我们的谈话,很热心地说,孔师傅,你放心上班好了,我医院有认识的人,待会给你报信。车跑了一圈,那乘客专门在终点站火车东站等我,一见我就报喜:“孔师傅,你老婆生了,8点零一点生的,母女平安。”
你看,我对乘客好,乘客也会对我好,这种情感是不能用金钱衡量的。
“你们儿子脑子是不是有问题,给人修车还不要钱”
除了公交司机,我还有个大家都熟悉的身份——义务修自行车的学雷锋志愿者。
我摆修车摊的初心很简单。有天晚上我从同学家回来,车胎没气了,路上找不到一个修车摊。这种情况肯定很多人也遇到过,我决定摆个修车摊,免费为大家修车。
从1986年3月5日开始,每星期六晚上7点到10点,在中山北路与屏风街十字路口,我为群众义务修车,不收一分钱,不管刮风下雨,已经持续38年。
在人人“向钱看”的年代,我自己贴钱买配件,免费修车。别人在背后说我是“木头”“62”(杭州话,笨蛋)。有邻居向我父母“告状”,“你们儿子脑子是不是有问题,给人修车还不要钱?”我听到,笑笑,也不多作解释。
1992年,我结婚的第二个晚上就是星期六。在爱人的支持下,我照样出摊修车了。
为了准时出摊,我常常顾不上吃晚饭,母亲在家里炒好蛋炒饭给我送来。后来母亲去世了,我爱人做好炒年糕给我送来。后来女儿长大了,星期六她会催我出门,“爸爸你不好迟到的。”
我没有想过,修38年自行车这还能叫做“酷”
2003年4月,非典疫情暴发。星期六晚上,两个杭州大伯推着自行车来修理。看到我,他们很惊讶,“小孔,我就是想试试,想今天你百分百不会来的,但你居然在!”
2014年12月4日,我爱人动大手术。12月6日是星期六,我跟爱人商量,今晚我不能在医院里陪你,我要去做志愿者。爱人说,“你去好了,医院有医生,病床前有紧急铃,有需要我会找医生护士的。”
就在我们商量的时候,在读大学的女儿来看妈妈了。她说,“爸爸你去好了,晚上我会陪妈妈的。”
2020年1月,新冠疫情暴发。单位领导、邻居、朋友都劝我不要去修车了,“你年纪一把,还是注意安全吧。”我说,作为一名共产党员,宁可倒在志愿者岗位上,也不能失信于群众。1月25日,星期六,我照样出摊。为了防护,我第一次戴上口罩修车。
之后三年里,我的修车量急剧增加,经常要忙到凌晨一两点钟。有人把家里很破、灰尘很厚的自行车送过来修,有人把网购的半成品车拿过来安装。能帮大家解决实际困难,我觉得很有价值。
刚才你们问我,坚持做一件事是不是很酷?我没有想过,修38年自行车这还能叫做“酷”。
我修车从不戴手套。亲手触摸,才能问题摸得准、零件拿得稳
2000年,我被评为全国劳动模范。2007年,我当选中国共产党第十七次全国代表大会代表。2015年,我被评为全国道德模范……
这些荣誉都是国家和人民对我的肯定。
领导之前好几次找我谈话,“孔师傅,你这个年纪还在一线司机岗位,太辛苦。”我感谢领导的关心和好意,但不到退休年龄,我不会离开司机岗位的。我热爱我的司机工作。
直到2024年9月1日,60周岁正式退休,我才放下方向盘。
我的人生目标“开一辈子公交车、做一辈子志愿者”,第一个已经实现了,第二个我还在努力。
有人说,38年有1900多个星期六,你每次都能按时出摊修车?难道你是神仙啊?我不是神仙,我是人,我偶尔也有“爽约”的日子。
一次是1995年3月31日,我父亲病危去世了。三天丧事以后,我补上了一天。
2007年10月20日,我作为党代表在北京参加党的十七大。那也是一个星期六,我叫志愿者5点半到位,笔记本准备好,自行车有什么毛病记下来,回来后我会通知车主补上。
我经常开玩笑说,我的修车摊是自行车的“专家门诊”,有的车在其他地方修不好,专门推到我这里来修。你看我这双手,指缝里都是黑黑的老垢,今天洗干净了,下周又脏了。
我修车,从不戴手套。亲手触摸,才能问题摸得准、零件拿得稳啊。
“孔胜东”是一个人,也是一支队伍
今年6月1日,也是个星期六。白天我骑电瓶车摔了,膝盖破了很大的一个口子,血流不止,心想今天麻烦了。幸好,血止住了,我照旧出摊,但修车的时候蹲下来,伤口有种撕裂的痛。那天排队修车的人还特别多,我和志愿者们忙到凌晨1点半。
第二天我照常出车。中午11点下班后,我才去医院看伤口。医生急得口气都不好了,“你怎么才来,肉都要坏死了,再晚点,你就要截肢了!”
我缝了4针,腿上伤口至今还没完全长好。
“一名党员就是‘一面旗帜’”,我觉得这句话不是口号喊出来的,是实实在在做出来的。只要我做得动,我一定把这个修车摊干下去。
而且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2012年初,“孔胜东志愿服务队”成立,200多人自愿报名,有年轻的“00后”,也有“70后”。现在固定时间和我一起修车的有30个徒弟,有公交后勤,有一线司机,还有技校学生,平时他们轮班。
我9月1日退休后,做了两件事。头等大事就是在家陪老婆。她开玩笑说:“终于可以吃上你烧的饭了。”
今年中秋节,我和老婆去了广州,主办方邀请了全球100对夫妻(文明家庭)参加中秋节主题文化活动,感受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我和老婆很荣幸,也非常开心。
第二件事就是全身心投入公益事业。今年9月19日,以我名字命名的杭州市拱墅区孔胜东公益事业发展中心成立。
从此以后,“孔胜东”是一个人,也是一支队伍。这支队伍能不能不断壮大,为社会作更多贡献,就看有多少大大小小的“孔胜东”。
我相信,孔胜东是我,也可以是你和他(她)。
理解孔胜东
印象最深的是孔胜东的一双手。因为每周都要修车,这双手常和油污打交道,今天洗干净了,下周又脏了,如此周而复始。在此之前,这双手每天开公交车,为了行车安全,他坚持手摸方向盘,不戴手套的结果是手上布满老茧。
孔胜东以一名公交车司机成为杭州的名片,用的是自己大半生的承诺和实践。过去叫学雷锋,今天叫志愿者,做好事的称呼在变,但内涵从来未变——帮助他人,助人为乐。
孔胜东义务修车、关爱乘客,他做的好事润物无声,连接的是人和人,一个街头修车摊、一个公交车厢,俱成为传播温暖和释放善意的公共空间。
庆幸的是,“孔胜东”是一个人,更是一支队伍。我们的社会有无数个孔胜东,他们做的事不一定惊天动地,也可能一辈子没有丰功伟业,但正是这些无处不在的好人,用温良的语言和热切的行动连接起个体与群体,让美好和善意在社会上像春风一样流动,像空气一样流通。
善城杭州,善治之风,蔚然可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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