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树,傲霜斗雪,经冬不凋,在文人眼里,这种不畏严寒傲然挺立的坚贞与高洁,正是气节与尊严的体现,像极了文人心中傲视权贵、正气浩然的理想。《荀子·大略》称“岁不寒无以知松柏,事不难无以知君子”,便是以松喻君子,而千百年来,文人作品中对松的讴歌与赞美更是不计其数。松,成了文人抒发志向的代言人。
李白在《赠书侍御黄裳》中曾借松树来劝诫“金吾将军”韦青。开篇“太华生长松,亭亭凌霜雪。天与百尺高,岂为微飙折”是直言颂扬松树的品质:亭亭傲立,不会为了一点风暴折腰。而“桃李卖阳艳,路人行且迷。春光扫地尽,碧叶成黄泥”则借桃李来写以色侍人虽然可以风光一时,但终究会落得一塌糊涂。因此,他写道“愿君学长松,慎勿作桃李。受屈不改心,然后知君子”。劝韦青要学习松树的品格,作一个堂堂君子。诗中提到的韦青原本也是文士,但后来凭借歌唱谄媚权贵,最后被唐玄宗封为金吾将军。这种情形,以李白“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的脾气,自然看不惯,所以写诗规劝,希望他能做一个正直的人。
与李白的劝中含讽相比,“建安七子”之一刘桢的《赠从弟》虽然也是以松为喻,但就少了李诗的“辛辣”,而多了些谆谆教导。刘桢与曹植并称“曹刘”,他以诗闻名,曹丕曾称赞他的五言诗“妙绝时人”。在《赠从弟》中,刘桢写道:“亭亭山上松,瑟瑟谷中风。风声一何盛,松枝一何劲。冰霜正惨凄,终岁常端正。岂不罹凝寒?松柏本有性。”全诗格调劲健,语言质实,具有清刚之气。诗人抓住松树经寒不衰、枝干坚劲的特征,写出了松柏的凛然正气,勉励堂弟保持节操的,也表现自已对高风亮节的赞美和追求。而更难能可贵的是,诗人不仅写出了松树的风格,更以自己的行动对这种“威武不能屈”的品质加以实践。
相传有一次刘桢因“平视”甄氏获“不敬罪”被罚做苦力,在京洛之西石料厂磨石料。曹操到石料厂察看,众官吏与苦力者均匍匐在地,不敢仰视。唯有刘桢未跪,照常劳作。曹操大怒,刘桢道:“魏王雄才天下皆知,刘桢身为苦力,何敢蔑视尊王。但在魏王府数年,常闻魏王教诲,做事当竭尽力,事成则王自喜,事败则王亦辱,桢现为苦力,专研石料,研石是对魏王的敬忠,所以桢不敢辍手中活。”魏王听后,又问:“这石头怎么样?(石若何?)”刘桢朗然答:“(石)出自荆山悬崖之巅,外有五色之章,内含卞氏之珍。磨之不加莹,雕之不增文,禀气坚贞受之自然,顾其理,枉屈纡绕而不得申。”曹操知刘桢借石自喻,就赦免了他。刘桢凭借自己的傲气和善辩脱罪,虽然流传为千古佳话,却也实在是铤而走险,如果当时曹操杀机稍起,刘桢再有“一何劲”的品格,恐怕也难逃一死。可见要成佳话,天时地利人和运气,缺一不可。
西谚有云:一千个人心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松树在文人眼中,也并非只有一种铁骨铮铮的状貌,而是千姿百态,各具情趣。在悠然自得的陶渊明笔下,松树的坚贞就是另一种味道,“芳菊开林耀,青松冠岩列”,陶潜饮酒时看到松菊,这样坚贞秀美的风姿,卓然挺立的形象,可称得上凌霜的豪杰,作者因此想起志节如松菊的隐士,要坚持他们为人的准则。陶潜想起了什么样的隐士已经无从得知,而多年以后,元代散曲家徐再思在观音山看到眠松让翠藤缠绕、与清风为邻、明月为伴的情景时想到的,却是靖节先生陶渊明。在徐再思笔下,“老苍龙,避乖高卧此山中”是因为“岁寒心不肯为栋梁”,对松树来说,它想要的,只是“半溪明月,一枕清风”。写的是松树,抒发的却完全是自己在黑暗的政治环境中渴望避世的心情。
王国维《人间词话》云:“一切景语皆情语”。一样茁壮挺拔的松树,在左思看来,如果不幸生在涧底,就只能被山上的小草荫蔽,展现不出自己的才华。这是因为左思出身寒门,虽有大才,但在西晋的门阀制度下屡不得志,只好借景抒情,在诗中表述自己的抱负和对权贵的蔑视,在替“涧底松”打抱不平的《咏史》中,他写道“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以彼径寸茎,荫此百尺条,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地势使之然,由来非一朝,金张藉旧业,七叶珥汉貂,冯公岂不伟,白首不见招。”唐代大诗人白居易不得志时,读到左思这首诗,感慨万千,也以《涧底松》为题写了一首诗以抒发自己的怀才不遇,诗曰:“有松百尺大十围,生在涧底寒且卑。涧深山险人路绝,老死不逢工度之。天子明堂欠梁木,此求彼有两不知。谁谕苍苍造物意,但与之材不与地。金张世禄黄宪贤,牛衣寒贱貂禅贵。貂禅与牛衣,高下虽有殊;高者未必贤,下者未必愚。君不见:沈沈海底生珊瑚,历历天上种白榆。”
古往今来,文人关于松的诗文不计其数,但其中最有趣的,还应属稼轩先生。只有他没有从松树产生各种各样的联想,而且,只有他把松树写的活灵活现,仿佛那不是树木,而是一位能陪自己畅饮的好友,在《西江月》词中,他这样写道:“昨夜松边醉倒,问松‘我醉何如’。只疑松动要来扶,以手推松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