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受访者提供)
2024年末,极越汽车受到关注,是以一种不同寻常的倒掉方式。12月11日下午,内部全员会宣布开启“创业2.0”阶段,几小时后团队原地解散。
收到解散通知的时候,测试组长肖琴刚把接下来两周的工作做好分工安排,订了大包间组织团建,准备鼓舞士气。她来自河南农村,是家庭经济支柱,所在工区少有员工听到风声。“我今天还干活吗?”大家都懵了。
上海工区的整车软件开发工程师陆明,在公司闪崩前不久,被非正式通知部门解散,工作停滞。在他和同事们的视角中,上市分红的大饼一直在画,互联网病早已深入公司内部。极越宣布解散后,他在公司熬了一夜等谈判结果,第二天赶着去参加面试——冬天本来就不是应聘的好季节,他背着房贷,不能有断档期,在这个年末攒了五六个面试。
公司命运起落之下,多名员工回顾了他们身处其中的经历。
团建成了告别宴
12月11日星期三下午,距离团建聚餐还有一个多小时,肖琴发信息让调休的人早点到。
前一天刚到了5台新测试车,作为组长,她把外包人员分成两班轮休,打算周末加班。测试哪些场景、车速多少,规划已经排到了2025年Q2。担心前阵子公司有一半外包岗被裁,影响组员心态,她预订了公司十公里外的一家湘菜馆,那里有坐得下全组二十多人的大包间,想鼓舞士气。
收到消息,四五个调休人员不明情况,以为临时有活儿要支援。饭桌上,肖琴挨个划拉菜单,荤素搭配、冷热比例都顾不上了,够吃就行,点完菜她开口——“对不住大家,本来想年底之前肯定是稳的,不会再为工作奔波着急,好好干就行了。但现在是我们(正式员工)都会(被)开掉了。”
团建就这样吃成了告别宴。大家喝光了七瓶汾酒,互相感谢,还在吃胃药的男同事主动要喝,“最后一次了,你现在不喝啥时候喝?”肖琴记得,另一个话不多的员工拉着她不断重复,“琴姐,你以后一定要拉我”,这位员工三十来岁,媳妇正怀着二胎。
一桌子人几乎同时失业,这是肖琴怎么也没想到的。这天早上,她如常到公司,忙着准备资料,11点有个线上会。她所在的工区,不到二十名正式员工,外包人员一百多名,主要负责智能驾驶测试,每款车型投入量产前,要在这里通过一系列验证。
差几分钟就到开会时间,会议临时取消,研发和测试的主要负责人请假。这种事常有,她并没当回事。十二点半午饭时间,肖琴被拉进一个部门大群,上海总部的员工也在,有人说“赶紧宣判”,建群的领导说,“等我把手头上的工作忙完”。肖琴猜测,可能要裁员。
到了下午4点,CEO夏一平召开全体会,肖琴没听到“解散”两个字,反而解读出了积极的意味——会上说要进入2.0创业时代,“一场更加激烈的战斗即将到来……管理层将全力以赴,与大家共渡难关”。但会上也说,公司没钱给大家交11月的社保了,肖琴认为,“发不出来钱了而已”,她跟同事王浩宇说。
当公司进入无管理状态
12月12日这天,听说另一个工区有丢微波炉的,肖琴开始清点组内资产,把小件收进纸箱搬到车间,和贵重的测试机器人放在一起,用四辆车把设备放在车间深处的一个角落。大家商量,让行政人员取消员工进入权限,防止供应商拿走,也防止出现“叛徒”;之后(员工)如果拿不到社保和赔偿,看能不能变卖这部分资产。
肖琴仍抱有一丝幻想,公司还会留一部分人维持运转,至少有序地赔偿、解约。直到饮水机、微波炉、咖啡机、厕纸,以及保洁工具和绿植,一样一样被供应商撤走,来上班的意义,只剩下谈社保断缴和赔偿金。
按照HR给的说法,员工当时有两个选择:一是12月16日前签订离职协议,获赔N+1,次年2月15日才可以拿到;二是留在公司继续上班,但没有社保和工资,相当于“自费上班”。距离11月社保缴纳日的截止日,仅剩2天,员工普遍反馈,“太仓促了。”
研发工程师陆明参与了12月12日上海总部的谈判。他注意到,15名员工代表在会议室,跟CEO谈,人力总监也在;大部分员工围在会议室前等结果,曾有一个供应商出现,大喊欠债还钱,有人上前制止,担心影响员工问题的谈判重点。
之后两天,在工区角落,陆明还看到五六个工程师,围着电脑研究智能语音的改进方案,想做出一个离线之后也可以稳定使用的版本。
肖琴和同事进入了无管理状态。每人出二十块,采买饮用水、打印纸和厕纸。垃圾先自己收拾,他们准备了一个大垃圾袋,把各自的垃圾聚集,“如果后期实在搞不定,再考虑请日结保洁员。”
肖琴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等到结果,“离大大本营太远了,我们都是后知后觉。”看到上海的同事提出了一套员工的赔偿需求,她和同事们自发给谈判代表转账,让他们买早餐和药品。
处在“后知后觉”的岗位,31岁的肖琴对公司一直抱有信心。她刚来公司是在2022年8月,工区还在装修,水泥地,喷漆的时候,她搬着办公桌去室外工作,下了班再搬回去。到了冬天,四个电暖器同时开就会跳闸,贴好几个暖宝宝也不管用。说起过去两三年的经历,肖琴忍不住心酸。
极越是她干得最久的一份工作,入职时HR告诉她,“现在加入就是元老级别”“新能源汽车制造正在风口,会出现三个新的车企。”肖琴入职不久就被提拔成组长,跟隔壁组的河南老乡,私下成为无话不谈的好友。
测试工作总伴随着风险,尤其是智能驾驶测试,是要把驾驶交给机器。她眼见同事为了躲避障碍物紧急打方向盘,撞到路灯杆上,车胎爆了。在团队,肖琴是为数不多保持劲头的人,她是家里老大,妹妹是博士后,父母没有退休金,肖琴是全家挣钱的指望。在工作中,她也习惯于把活儿揽过来,想多存些钱,再找机会转岗。
12月初,文创工区的研发人员赵书林已经预感到不妙——他所在团队裁员比例达到50%,出海业务资质认证也叫停了。赵书林没在裁员名单上,但他主动找领导申请把自己加上,“裁员比例太高了,预感公司发不出年终奖,不如拿了N+1直接走”。但名单还没公布,公司就解散了。
员工归还资产。(图/受访者提供)
立项慢、上路快、击鼓传花
陆明在一个新项目组,自主研发电子电气架构。项目组2023年底成立,一半人是新招,另一半复用其他部门员工。陆明介绍,目前极越上市的两款车,是在吉利的电子电气架构基础上做的,修改要通过吉利,相当于没有自己的核心技术;而研发一套自己的架构,落实到一台车上,至少四年。
招聘他的领导,面试时也讲明了项目的不确定性,有可能成不了。但陆明当时判断,“既然开始自研,说明这个车企还是有希望的”。入职后,项目进程比他预期慢得多——在陆明的讲述中,本该在四月份发的第一版需求,到八月份才提出,还是非正式的,因为没有立项;本来计划六月立项,推迟到了2025年六月。
陆明之前在传统车企工作多年,原以为互联网企业,部门之间沟通更顺畅,结果“部门墙”也很严重,其他部门的配合显得滞后。陆明推测,部分管理层对这个项目可能还是犹豫,他渐渐不急了,“慢就慢吧,给发工资就可以了。”
根据公开报道,2021年3月,极越汽车的前身集度汽车诞生,当时百度和吉利分别持股55%和45%。然而第一款车型就卡在缺乏造车资质,在上海车展被叫停;集度叫停后,极越是吉利从已注册的品牌库里挑出来救场的。
员工赵书林在公司闪崩后才意识到资质的重要性,“如果公司有独立造车资质,即使破产,也会有企业冲着这块牌照来并购”。而在另一员工崔笑的叙述中,拿不到资质的原因归结于,前几年新能源汽车处在风口期,大量资本涌入,导致2022年开始汽车生产资质发放收紧。
12月17日流传广泛的一篇由员工匿名撰写“极越闪崩时间复盘”文章分析,公司闪崩是产能过剩和产业转型时代背景下的产物。据相关统计,从2018年到2023年,5年间共计超过400家新能源汽车企业消失。新能源车市场呈现两级分化:销量、产量飙升,但行业的另一面,是车企在激烈竞争下的淘汰赛。
多名极越员工表示,公司上市分红的大饼一直在画,原本需要预留时间检测、检验的功能,直接到汽车上路还接着检测。负责测试的王浩宇说,“以前一个实验做完基本上几年,现在一年都出两台车了。”
供职于另一家新能源车企的技术管理人员孟佳然表示,互联网管理者在车辆制造中习惯沿用做软件的思维,要求快速迭代,“产品做出来,简单验证一下没问题,就推到市场,让用户去验证,并没有考虑真实的用户需求。”
他在传统车企工作过十年,“汽车开发周期至少两三年,经过两冬两夏,两个高温实验和两个低温实验,因为一些硬件问题需要长周期的耐久实验,才有可能发现,比如之前就出现过悬架断裂的问题。”孟佳然发现的问题,会通过邮件或会议纪要提出来,他刻意在每个环节留下文字痕迹,写明发现的风险点。
据孟佳然了解,就算管理层出身传统车企,也会在投资人的催促和同行压力下匆忙将车辆上市。大部分新势力厂家都存在这种情况,“车已经上市了,还在不停改,不停做实验。如果发现问题,就再改,甚至不惜上门给客户升级或更换。”
前研发工程师陆明一直没买新能源汽车,除了验证时间短,另一个原因是不放心供应商的质量。陆明认为,激烈竞争导致车企对供应商疯狂压价,而供应商“缩减成本最终肯定是质量下降”。
他举例,有的供应商投了很多钱做研发,临了准备往车上装的时候,突然被换掉。还有的供应商结账使用承兑汇票,拉长付款周期,结果被拖垮——新能源车在供应商圈被形容为“击鼓传花”的游戏,每人Auto曾报道,“不知道到谁手里,热闹就消失了,变成一堆找不到人兑换的空头支票”。
极越的经营者在成本上缺乏控制,对投资者怀有盲目信心,即使在资金迟迟未到时,新的门店依旧在推进,是这家公司在此轮媒体复盘中最为诟病的问题之一。
崩盘前一两个月,极越曾向两大股东多次请求支援,财新杂志在其报道中梳理,百度提出极越融资10亿元,自己和吉利再各出10亿;(2024年)九十月份,融资一直没到账,银行决定不再给极越续贷。
现金断流后,极越迅速崩盘。据21世纪经济报道,截止目前,极越欠款总额为70亿元,其中百度9亿元、吉利26亿元,银行11亿元,其他包括供应商在内的欠款达24亿元。
一丝幸运
(图/《我的解放日志》)
(图/《逆行人生》)
本文转载自【极昼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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