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法建交六十周年的光辉时刻,由欧美同学会和法国展望与创新基金会主办、中国新闻网协办、中国互联网发展基金会支持的第六届中法文化论坛于法国当地时间11月12日在多维尔市举办。论坛聚焦“文明传承与创新:甲子同行 合作发展”的主题,旨在深化两国文化交流,共谋未来发展蓝图。
中国戏剧家协会副主席、浙江省戏剧家协会主席、浙江小百花越剧院名誉院长、艺术总监茅威涛,作为论坛的重要嘉宾,发表了题为《古典戏剧的现代之美——与文明同步进化的戏剧艺术》的主旨演讲。
各位尊敬的嘉宾、与会的各界友人:
大家好!
2024 年是中法建交 60 周年,也是中法文化旅游年。非常荣幸能受邀参加第六届中法文化论坛。今天论坛的主题是“古典戏剧的现代之美”。这是个挺大的话题,也充满着矛盾。因为“古典”和“现代”这两个词组是相对立。但我还是想尝试从我所热爱的中国传统戏剧,以及从我非常个人的角度,从三个方面切入来聊一聊这个话题。
戏剧艺术是一门综合艺术,它非常神奇,涵盖了最原始的美术、音乐、舞蹈、文学。世界各地的国家与民族都有属于自己的戏剧形态,样式和名称各有不同,但本质上却是相通的。许多学者和专家认为,戏剧诞生于祭祀,或至少人们对戏剧的渴求都是希望与神或者自然展开对话。就这一点而言,最为古老的三种戏剧形态:古希腊戏剧、古印度梵剧,中国传统戏剧大抵如此。
在古中国,从屈原的《九歌》开始到唐代的歌舞戏,初见戏剧雏形。而后,盛唐皇帝李隆基设梨园,从宋词到元曲,勾栏瓦舍,南北杂剧,戏剧逐渐在民间与宫廷两处同时开花。古老中国的戏剧系统蕴含古老华夏民族看待世界的方式。所以,我们的传统戏剧最早起源于乾旦坤生的表演形态——类似梅兰芳大师,由男性扮演女性,我们称之为“乾旦”,而如我从事的越剧,则是由女性扮演男性,称之为“坤生”。又有五个行当生旦净末丑,以对标金木水火土五行。
如此一想,我更愿意把戏剧看作是人类寻找自我的方式,是人类社会进步才能孕育的产物。因为,戏剧最重要的特性是协调与协作。只有剧本无法演出,只有演员亦不成剧,社会越发达,分工越细致,文明越进步,品类越丰富。戏剧艺术是与文明同步进化的艺术,它不仅是社会的镜子,更是文明与历史迭代的缩影。就如我们人类历史上贸易的进步,是从物与物的交换,发展到了如今的数字货币时代。但我们不能小看这些改变,生活细微的改变都会改变人的生活习惯,然后就会改变观念,从而改变社会结构,精神审美。
我从事表演艺术半辈子,今年恰好是从艺45周年。在我看来,表演艺术本身是一种语言,而它也植根于人类语言本身。今天到场的嘉宾还有刘震云老师,在这个问题上刘老师是专家,刘老师是创作故事的人,但我是表演故事的人,可以视为殊途同归。
人类由语言构建文明,不同地域与民族会有不同的语言。语言逻辑包含人类认识世界的逻辑。就中国传统戏剧来说,我们有三百多个地方剧种,每个不同的地方剧种首先植根于自己的地方方言,这些方言又构建了剧种的曲调和音乐,而后从音乐中又衍变出不同的气韵与演剧风格。对中国传统戏剧而言,认识一个剧种就是认识一个地域文化,越剧艺术便是江南吴越文化的代表之一。中国人最讲究人与土地的联结,这种情感在我们的文艺表达中都能看见清晰的影子。人与自然,人与土地,人与故乡,所以中国有句老话叫“叶落归根”,说的就是这些事。
因此,从语言到表演,我以为中国传统戏剧尤其地方剧种,它首先承载的是一种乡音。它的艺术样态是一种故土文化的再现,就譬如我所从事的越剧,百余年前在它的诞生地,农耕丰收之后,把稻桶和门板组装成一个舞台,在上面演唱他们自己的生活故事,以此为表演形态。因此,我们在表演艺术中所要表达的不仅仅是今天的人和过去的人的一种生活,更重要的是属于这片土地的人对这种生活的理解及观察视角。但是,我们今天又说,戏剧要走向更远,要去往国际,走向世界。然而,越是国际和世界,我以为这一故乡的概念就越发的重要。
大约距今两百多年以前,法国大文豪、同时也是启蒙运动的先驱者伏尔泰先生,曾把中国元代(距今六600多年)的杂剧《赵氏孤儿》翻译成《中国孤儿》带到法国。《赵氏孤儿》是一部在中国多个剧种热情创作,至今长演不衰的名作,表达、探讨关于王权和忠义之间的矛盾。伏尔泰先生的《中国孤儿》虽然保留了一些剧情设定,但内核冲突却有些不太一样。这是比较文学的研究范畴,但也反映出上述所说的认识和视角问题。
今天的我们生活在一个互联网的时代,我们的生活是半虚拟的。许多年轻人是在互联网上构建自己的社交生活圈子,她们甚至能在网络和平台上找到工作,生活在平板电脑的镜像中。受到社交媒体的冲击,传统戏剧、剧场艺术逐渐式微。在这儿我想和大家分享我们的一个大胆地尝试,我们从今天年轻人感兴趣的沉浸式和环境式表演样式,创作了新国风·环境式越剧《新龙门客栈》,似乎在预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的成为一个爆款,从去年3月28日首演至今,已演出270余场,每每当月开下月票,都在一分钟内售罄。其中,主演贾廷的青年演员陈丽君走红网络,现如今已成为年轻观众热捧的新晋戏曲明星,并于上月与功夫大家成龙先生同时受聘,卢沙野大使、德罗马内主席等为成龙颁发了巴黎机场“中法友好文化大使”证书,为陈丽君颁发了“中法传统文化交流大使”证书。
《新龙门客栈》的故事内核与《赵氏孤儿》的母题重合,也是一个“救孤”的故事,故事的主角和当年一样被王权和忠义裹挟。但今天,我们年轻的主创赋予了它全新视角的当下解读——自由意志在其中的作用更加重要,今天的年轻人向往一片凌驾于规则之上的超然世界,那就是中国文化中所谓的江湖。
再从样式角度来说,实际上,沉浸式与环境式戏剧并非今天新发明出来的新样式,在中国的历史上曾在宋元时代以勾栏瓦舍、茶肆酒楼的样式存在着。但为什么今天这种样式又会成为新时代的宠儿,我们年轻的主创团队认为这体现了一种需要——正因为今天的人生活在半虚拟的世界里,所以他们实际上是割裂的。今天的人缺少真实的体验,但他们又同时惧怕和真实世界的陌生、疏离感。恰好,这些带有角色扮演意味的沉浸式或环境式的戏剧样式,统一了这种割裂与矛盾。所以年轻人会喜欢上这种新型的幻梦,让自己既能从生活中短暂抽离,却又不至于离开得太远,为他们提供了适配度很高的情绪价值。
正如前面所说的,戏剧是一种社会文明进步的产物,并且它一直随着文明同步进化。人类看待世界更加多元化,戏剧也就更加多元化。人类对于世界的认识方式,也会以戏剧语言的不同样态,体现在戏剧表现当中。
正因为今天的时代,处在一个现实与虚拟交界之点,我以为古典戏剧才显得更为稀缺和珍贵。数字、虚拟、互联网、人工智能,我们的生活越来越被物质和物包裹,但我们本身却离物又非常遥远。我们与时空的联结都逐渐被计算机算法消解,未来或许有越来越多的人只懂得坐标而不知道地址了,那么人与自然与土地之间的关系又会变成什么样呢?不知为何,近来我总会不由自主地担忧这些问题。或许,我们可以以戏剧之名在剧场、在舞台上书写人与自然、与土地之间的关系。这种生活方式我相信无论是中国还是法国、欧美和东亚,依然是不可或缺的一种存在,就如英国人有句谚语:不在剧场,就在去剧场的路上。
中国人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同样的,一方水土孕一出戏。所以,今天若问,中国传统戏剧的现代之美是什么,我认为是独属于中国每片土地的风土文化。今天若问世界古典戏剧的现代之美是什么,我认为也是独属于世界每个民族地域的风土文化。因此,在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当下,当今世界依然充满着诸多的不确定性,如何尊重每一个民族,每一个个体之存在,依然从生命出发感受生命之温度,这是古典戏剧原有之美,也是无论如何“现代”都还会依然保存的魅力。
习近平主席在十年前的一次文艺座谈会上,引用清代文学家、史学家赵翼的句子:“诗文随世运,无日不趋新。”,用来强调“创新是文艺的生命”。我深为认同,做艺术不就是如此吗?无戏不趋新,在创新中,在争议中,求生求异,死去活来,生生不息。
我的分享到此结束,谢谢大家!
茅威涛
法国时间11月12日
来源/浙江小百花越剧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