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历史 | 首都国医名师冯兴华

我出生于1945年，阴历9月15日，母亲为我起名兴华，是为了纪念抗日战争胜利，也表达了对我的殷切期望。我自幼家庭生活条件一般，我的母亲是高小毕业，颇为注重对子女教育，经常用《三字经》教育子女，母亲的教育对我影响很大。

1960年我15岁，考入山东工学院预科班。那时候考上预科就相当于考上大学，拿到了学校的学生证，两年学三年的课程。很多人对我羡慕不已，我也期待着完成学业可以进入大学。

然而，事与愿违，1962年，逢遇三年自然灾害，大学许多专业招收名额受到限制，我也未能直接上大学。当我第二年备考期间，我的街坊，也是我后来的老师候汉忱老先生特意上门告知：为鼓励中医专业，政府允许中医办学，济南进修学校办了两年中医师带徒班，今年要办针灸班，可以报名去试一试。

我的母亲非常仰慕中医，经常给我们讲述济南名老中医王兰斋、吴少怀、郑毓桂的事迹。于是在母亲的劝说和鼓励下，我走上了中医之路。

1966年，我从济南市中医进修学校毕业，赶上“文化大革命”，被分配到济南历城县遥墙卫生院工作，后来又辗转到济南铁厂职工医院工作。这段经历对我日后工作和人生影响很大。单位离县医院很远，所有医疗项目都要自己处理，抽血、化验、体检、打针、输液，都是自学的。

在这期间，我开始自学西医知识，定了一个目标，争取达到西医的大专水平。其中，生化比较难学，看了整整一年，各个学科加起来，我总共做了50多万字的笔记。我还自学心电图学，将书上的每个公式都演算过。学习期间，冬天很冷、夏天极热，冬天用砖头把窗户都堵上才能御寒，夏季则是与各种蚊虫作斗争。那个时候也没有灯，用墨水瓶做成煤油灯，看书看到鼻子都熏黑了。

1977年到1978年，文革结束后，我有幸在济南第三人民医院内科进修。进修后期，我独立管理二十张病床，每个病人都要我来写病程记录。每天除查房外，要巡视两次病房，每周至少有两次科内小讲座，身上带着小本子，随时记录上级医师的指示和相关知识。当时记不下来的，回家再补上。那时辛鸿彩医生为我讲了很多医学知识，为我今后的工作奠定了基础。

1978年，研究生考试恢复。第一年我还不了解，到第二年，在很多同学鼓励和劝说下，我也开始准备参加研究生考试。但当时不学外语，我也很发愁，自己买了一本日语教材开始自学，可以说简单句子，但是语法看不懂。就这样一边上班，一边学习。中医内容看看之前考试的内容，有目的的准备，还看了方药中老师的书和所有能找到的杂志上发表的论文。1980年夏天，我顺利考入中国中医研究院。

在中国中医研究院三年的研究生学习间，我跟随谢海洲和方药中老师，主攻中医风湿病的中医理论和临床研究。三年的学习过程中，每一门考试成绩都在90分以上，全部优秀。

1983年，我毕业分配到广安门医院，工作至今。期间，担任风湿病科的科主任二十年，兼任中华中医药学会风湿病专业委员会副主委、北京市中医联风湿病专委会副主委、国家药监局新药评审专家。

广安门医院建院初期，共有六七百人，只有针灸科、内科、外科三个科室。八十年代，时任广安门医院副院长赵金铎老提出，中医临床研究应该突出中医特色和优势。以赵金铎、路志正、谢海洲、刘志明几位老中医为主，成立内科研究室主攻中医辨证，在当时的中医界中颇具影响力，也成为现在广安门医院风湿病科的前身。

从负责病房工作到担任风湿病科科主任，我的主要任务就是创建科室，为科室的建设发展打基础。为申请国家中药管理局重点学科建设，我起草了重点学科申报书。从大内科分出来后，风湿病作为一个专科，有自己的特点，我深入了解西医治疗的观点，思考中医怎么去辨证论治，思考中医怎么和西医去结合解决风湿问题。

我从临床实践中学，临床遇到什么病我就看什么病，从中医角度去研究，在这个过程中发表了很多篇论文，总结出一些中医对风湿病的认识。其中之一是我提出的“治痹十法”，即治疗风湿病的十种方法，对于什么情况应该用什么方法对症治疗，每一个方法里边还有具体步骤，整理出3万余字的论述。

在临证诊治中，我十分注重辨病与辨证相结合，宏观与微观相结合，中医经典理论与临床实践相结合。痹病诊治中，强调祛邪为主、兼顾正气，重视中西医结合，优势互补，重视中医经典学习，融各家学说于一炉，结合丰富的临证经验，创立“治痹十法”，提出“痹病从肝论治”。

对于类风湿关节炎，我提出以“祛邪”为基本治法；强直性脊柱炎要以“肾督亏虚为本，寒湿、湿热为标，活血瘀血贯穿始终”；系统性红斑狼疮“清热凉血解毒以治标，补益气血肝肾以治本”；干燥综合征“辨五脏虚实”等学术观点。

有一个强直性脊柱炎的病例，我至今记忆犹新、印象深刻。那是一名15岁男孩，发高烧，膝关节、髋关节都不能活动，不能坐，也不能平卧只能侧卧，股部、大腿、小腿肌肉都萎缩，小腿瘦成皮包骨头，患儿母亲几乎托着他放到床上……。去了两家西医院都没有好的治疗方法，推荐到广安门医院试试中医，于是找到了我。

起初，我想这个孩子肯定会残疾，但是通过X光片发现髋关节、膝关节虽然都受影响，但还有点间隙。有间隙就有可能恢复！我把他收住院，一方面采用中西医结合的方法，使用中药加西药退烧，另一方面使用中医名方四神煎打底加减，每付加入黄芪100克。这样治疗了一个多月，疼痛逐渐缓解，肌肉逐渐丰满，一个多月以后，他自己能站起来，拄着拐走路了。后来，我给他调理了很多年，从15岁的小孩子，到35岁，结婚育子。当年如果不治疗，这个孩子永远也站不起来，可能要在床上躺一辈子。

在类风湿关节炎治疗方面，风、寒、湿、热、痰浊、血瘀等邪气闭阻被认为是类风湿关节炎产生的根本原因。散寒除湿、清热利湿、化痰祛瘀等祛邪方法是类风湿关节炎的基本治法，在类风湿关节炎的病程中正气往往被损伤，甚者正气虚衰者，扶助正气刻不容缓，但辅助正气的根本目的仍是为了祛邪。

我主持并起草2002年版《中药新药临床研究指导原则》类风湿关节炎章及2012年重新修订版，对近10年全国类风湿关节炎新药临床试验及科学研究起到了规范作用；牵头制订 WHO 亚太地区“类风湿关节炎诊治指南”；主持研制风湿平胶囊，具有清热除湿、化瘀通络的功效，用于治疗类风湿关节炎，证属湿热瘀阻，受到患者的广泛好评。

80年代，我们遇到一个问题，搞科研需要医学统计，但当时整个医院懂医学统计的人几乎没有，于是我就开始自学。医学统计学是一个专门学科，在没老师的情况下，我从数据的性质开始，各种检验方法都要从头要学习，完全是靠自学。一点一点钻，把书上的试题都要做出来。

由于对医学统计比较熟悉，我被北京市中医管理局请去当北京市药品审评委员，之后又成为国家药品审评委员。在评审的过程中我对医院制剂申报的程序有了比较深入的了解，开始尝试研发医院制剂。

经过多年的研究探索，我们成功研发出风湿病科的特色制剂——牛膝健步颗粒，用于治疗老年人膝关节退化、骨质增生等膝骨关节病。还有治疗类风湿的风湿安颗粒、补肾强脊颗粒和补肾清热颗粒。这四个院内制剂，是我们风湿病科多年来临床经验的总结，受到患者的青睐。

国家中医药管理局原局长王国强为冯兴华颁奖

谢海洲老是我对读临床研究生时的老师，我对他最深刻的印象是“一位做学问的人”。谢海洲老师淡泊名利，空闲时间动用来读书学习。每次去他家，他都在写东西。后来学生整理他的论文集、经验集大约有四五百万字。谢老师治学严谨，对学生特别关心，我们作为弟子都非常敬重他。

谢海洲老师最擅长药物学，他曾任北京中医药大学中药系主任，后来到广安门医院从事临床工作。讲到中药的时候，他如数家珍，对方剂的运用尤为娴熟，基本功非常扎实。谢老开的方子基本上都是在古方的基础上演化来的。谢老师经常教育我们：“作为医生，要全心全意把病看好，不追求名利。”

在谢老的言传身教下，我也积极投身于中医教学工作，把自己努力钻研、临证实践得来经验分享给更多渴望学医的青年人。作为全国名老中医药学术传承博士后导师，培养了一批中医传承博士后，作为全国名老中医，培养了众多中医传承优秀人才，他们现在都是我们医院的临床骨干，为中医风湿病学的发展贡献力量。

风湿病科四代同堂

受到谢老的教诲，我在教学中总是教导学生，作为医生，要和病人沟通，要先拉近距离，医生应该是患者的知心朋友。了解患者是什么地方人，家住在什么地方，家里几口人……距离拉近了，从感情上沟通，了解病人的经济状况、生活状况，不能铁着脸只会开单子。不要受名利的干扰，把注意力集中在提高医疗技术上，全心全意为患者服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