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宿舍,半夜时分,一男生爬起来,敲开对面宿舍的门,强行把另一个男生推醒:“怀民,我是苏轼,请随我起舞弄清影……”如今这类演绎在大学生群体走红,“苏轼爱熬夜,怀民亦未寝”成为热梗。欢乐之余,好奇的小伙伴可能会问:怀民是谁?他跟苏轼有什么关系?关于“张怀民”,网上有的资料是错的
大伙肯定知道的是,以上演绎和热梗脱胎于苏轼名篇《记承天寺夜游》:“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翻成大白话就是说,公元1083年农历十月十二那天晚上,苏轼脱了衣服要睡,看见月光透过窗户,兴致来了,要出门赏月,但一个人赏月又太寂寞,就去承天寺找张怀民。刚好张怀民也没睡,于是被苏轼叫出来,两人在院子里一起散步。
《记承天寺夜游》已经选入语文课本,作者苏轼更是光耀千古,然而,张怀民却默默无闻,如果不是有苏轼名篇传世,咱们现代人几乎不会注意到他。事实上,即使“张怀民”这个名字借助苏轼文章流传了下来,我们对相关信息也知之甚少,因为《宋史》里没有他的传记,《宋会要辑稿》里也没有他的资料,关于他的历史传说更是完全看不到。
苏轼名头太大,学术界研究苏轼生平与交游的课题非常之多,包括苏轼的门生、子孙、亲戚、同僚、仇敌,种种关系网络也已经被考证出来,可惜其中不包括张怀民。网上有的资料显示,张怀民字梦得,又字偓佺(wòquán),宋神宗元丰六年(1083年)被贬黄州。如今这些资料正在被短视频平台上各路历史博主引用,连一些以“苏轼黄州交游考”为主题的学术论文也照引不误,但搞笑的是,这里不仅把张怀民的名和字搞反了,还把张怀民被贬黄州的年份搞错了。咱们先从古代文学常识出发,分析一下张怀民的名字。古代中国重视名讳,文人之间相互称呼,通常称字、称号,不会称名,如果苏轼在文章、信札、诗词里直呼一个人的大名,那几乎就是对别人的蔑视和侮辱。比如苏轼本人,他的任何一个朋友都不会直呼“苏轼”,而是会称呼“子瞻”(苏轼的字)、“东坡”(苏轼的号),或者子瞻先生、东坡先生、东坡居士。晚辈提到苏轼时,则会称呼坡翁、坡公、九二丈(苏轼在眉山老家同辈兄弟当中排行第九十二)。张怀民是苏轼的朋友,与苏轼同辈,既然苏轼在《承天寺夜游》里以“张怀民”相称,那么“怀民”就不太可能是张怀民的大名,更有可能是他的字,或者他的号。“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
是写给张怀民的
仔细查阅苏轼文集,苏轼不仅在《承天寺夜游》提到张怀民,还在一首词和一篇短文里提到了这个人。那首词是《南歌子·黄州腊八日饮怀民小阁》:词意大致是夸张怀民出身名门,人品清高,来到黄州隐居,在长江岸边盖了一座小阁,腊月初八那天请苏轼喝酒,烧起炭炉,焚起香炉,外面很冷,屋内很暖,他年入朝为官,设宴庆祝,不要忘了如今在黄州江边一起喝酒的老朋友。张怀民与张昌言围棋,赌仆书字一纸,胜者得此,负者,出钱五百足作饭会,以饭仆。社鬼听之,若不赛者俾坠其师,无克复国。
张怀民和张昌言比赛围棋,用苏轼的一幅书法做奖品,谁赢就归谁,输家要拿出五百文铜钱组局,请苏轼吃一顿。比赛之前,苏轼让他们在土地神面前发誓,必须遵守规则,要是输家不请客,就让土地神予以惩罚。这篇短文没有留下年月日的题款,但前面那首《南歌子》是有题款的,写于元丰六年腊八,也就是1083年十二月初八。换句话说,苏轼先在1083年十月十二那天夜里去承天寺找张怀民赏月,然后在同一年的腊月初八那天去张怀民的小阁里喝酒。再往前追溯,在1083年农历闰六月,苏轼还写过一首《水调歌头·黄州快哉亭赠张偓佺》。这首词比较长,不抄录全文,结尾有名句:“堪笑兰台公子,未解庄生天籁,刚道有雌雄。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词是写给张偓佺的,张偓佺是谁呢?就是张怀民。不仅苏轼跟张怀民有来往,苏轼的弟弟苏辙同样如此。1083年农历十一月初一,苏辙写了一篇《黄州快哉亭记》,全文更长,这里只摘录最重要的一句:“清河张君梦得,谪居齐安,即其庐之西南为亭,以览观江流之胜,而余兄子瞻名之曰‘快哉’。”河北清河县张君张梦得被贬齐安(黄州古地名),在住所西南建造亭子,面朝长江,我哥苏子瞻为其取名“快哉亭”。综上所述,张偓佺是张怀民,张梦得也是张怀民,那么张怀民究竟叫什么名字呢?我们必须结合北宋史料来解决这个问题。谁是张怀民?其实他叫张偓佺
北宋官员司马光编撰史学巨著《资治通鉴》,写到五代十国就戛然而止,没有记载北宋的历史。到了南宋,另一位史学家李焘编撰《续资治通鉴长编》,将北宋时期每一年每一月甚至每一天的朝廷大事都收入其中。在《续资治通鉴长编》第二百九十四卷,宋神宗元丰元年(1078年)农历十一月初一,大臣在朝堂上讨论地方政务,提到“江宁府签书判官张偓佺违法事”。按宋朝制度,臣子在皇帝面前谈论其他官员,必须直呼官员大名,不能用字或号代替,所以,“张偓佺”应该是张怀民的大名,而“怀民”和“梦得”只能是他的字或号。网上资料说张怀民字偓佺,实际上应该是张偓佺字怀民,或者字梦得。古人通常在举行成年礼时被长辈取字,后来又可以自己改字。例如苏轼的爱徒秦观,原本取字“太虚”,后来又改字“少游”;南宋著名词人辛弃疾原本取字“坦夫”,后来又改字“幼安”。由此推想,张偓佺原本字怀民,后来改字梦得;或者原本字梦得,后来改字怀民;又或者字梦得,号怀民;再或者字怀民,号梦得。这四种情况都是有可能的。但不管哪种情况,张怀民都不可能是大名,张偓佺才是大名。顺便说一下,“偓佺(wòquán)”这个名字看起来很怪异,但它在宋朝很流行,宋太宗时有个大儒叫崔偓佺,宋仁宗时有个武官叫李偓佺,宋徽宗时还有个乐官叫许偓佺。当时人们之所以会取这个名字,是因为宋朝道教盛行,而道教传说里有一个神仙就叫偓佺,生活在尧舜时期,据说寿命高达三千岁。说到这里,细心的朋友可能会发现一个矛盾之处:前面不是说除了朝堂之上,古代文人朋友之间都是称字称号不称名吗?为什么苏轼那首赠给张怀民的《水调歌头·黄州快哉亭赠张偓佺》是直呼张怀民的大名张偓佺呢?其实原因很简单,如今我们看到的苏轼诗词文集,超过一半是在他死后由子孙和门生结集的,很多诗词和书信原本并没有标题,是后人加的标题或者副标题,未必会使用苏轼自己的口吻。换言之,“黄州快哉亭赠张偓佺”并不是苏轼写的,是编撰苏轼文集的人写的。动用公款建庙被罢职,贬谪至黄州
我们把张怀民的大名梳理清楚了,下面再看看张怀民的生平和人品。查《续资治通鉴长编》,张怀民原本在江宁府(今南京市)做签书判官,简称签判,相当于市政府副秘书长,这种官职通常由科举考试中年纪较轻的高等进士担任,苏轼年轻时也当过。公元1078年,王安石因为变法一再受阻,非常愤懑,主动申请下野,去江宁府养老,将部分住所改成寺院。当时江宁签判张偓佺(即张怀民)为了讨好王安石,“妄用公使钱修造……拆镇淮桥,修精义堂,及不造监司商量公事,而数至王安石之门。”(《续资治通鉴长编》卷294)张怀民私自动用公款,拆掉一座桥,修了一座庙,还不跟上司商量,几次三番去拜访王安石。拜访王安石并非罪过,但当时朝中许多官员反对王安石变法,等到王安石下野,一些官员便污蔑王安石谋反,吓得王安石赶紧写奏章向宋神宗解释冤屈。宋神宗信任王安石,不予追究,而张怀民这种小官的前程就保不住了。宋神宗下旨,让江东提刑王安上查办此案。王安上是王安石的弟弟,查出张怀民确实动用公款拆桥建庙,确实违反了朝廷制度,于是将其罢职流放,贬谪到了黄州。南宋前期有一本野史《元祐补录》问世,还提到张怀民的另一宗罪状,说张怀民贪淫好色,曾经强娶民女为妾。但我们必须注意的是,《元祐补录》这本书是王安石政敌王萃的儿子王铚编撰而成,凡是追随过王安石的官员统统被栽赃陷害,连《梦溪笔谈》的作者沈括也没能幸免。王铚说沈括是小人,妒忌苏轼才华,用文字狱陷害苏轼,而南宋史学家李焘编写《续资治通鉴长编》时,发现王铚所说的时间根本对不上。张怀民1078年被贬黄州,而苏轼1079年陷入乌台诗案,1080年被贬黄州,两人都在黄州城南居住,由此成为好友。苏轼刚到黄州时不事生产,又是在道观修炼,又是去江边游玩,渐渐囊中羞涩。到1081年,苏轼不得不请黄州官员马梦得(字正卿,苏轼信札里经常提到这个人)帮忙,在黄州城南申请到一块废弃营地,开荒种田,自号东坡。1082年,苏轼在几位朋友资助下,在东坡旁边盖了五间房,取名“雪堂”。1083年,也就是与张怀民夜游承天寺那年,苏轼去黄州城南几十里外购买田地,计划在黄州定居。同样是1083年,张怀民在黄州江边建造亭子,苏轼为其命名快哉亭。说到亭子,现代人一般认为就是几根柱子撑起一个屋顶,四面没有墙。但在古人心目中,亭子是可以有墙壁的,还有门有窗。苏轼《水调歌头·黄州快哉亭赠张偓佺》写道:“落日绣帘卷,亭下水连空。知君为我,新作窗户湿青红。”可见张怀民这座亭子有门有窗,可以住人,几乎就是一栋小别墅。遥想当年,苏轼受张怀民邀请,来到刚刚装修好的快哉亭,推开窗户看江景,撂下帘子喝小酒,想必很惬意,很幸福。快哉亭至少在1083年闰六月之前建成,而在那年十月十二的晚上,苏轼又去承天寺找张怀民,说明张怀民从快哉亭搬到了承天寺。他为啥搬家呢?或许是因为深秋到了,天气凉了,江边的亭子容易受风吧。“怀民亦未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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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并供图 | 李开周 编辑 | 张严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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