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州日报专版 | 何以文成 何以刘伯温

2024年12月，中国申报的“春节——中国人庆祝传统新年的社会实践”列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这个为中国人民所共享，并在全国广泛使用的传统佳节入选人类非遗，成了全世界华人欢欣鼓舞的事。在众多报道中，人们把目光再一次聚焦到温州文成一个偏远的山区农村里。在这里，有一个中国人家喻户晓的智慧人物，在他去世六百多年间，每年春节，他的后人都会为他举办隆重的祭祀仪式。这一“人们享受家庭团聚，开展家庭与社区活动”的宗族祭祀活动典型，作为春节代表项目，也随“春节”申遗成功。

《太公祭现场》 王健 摄

这个宗族祭祀活动所祭拜的人物，就是刘伯温。每年春节和诞辰日六月十五对他的祭祀，被称为太公祭。

刘伯温出身于一个历史悠久、功勋卓著的家族。他的十一世祖刘怀忠，在北宋年间为了抗击西夏侵犯中原，力战而死。这种精忠报国精神，为后世刘氏家族带来了深刻影响。八世祖刘延庆，以宣抚都统督兵十万，靖康之难时戍守开封城阵亡；七世祖刘光世，在南宋时期与张俊、韩世忠、岳飞并称为“中兴四将”，金兵南侵时固守江南，屡立奇功。

刘伯温四世祖刘集选择定居南田武阳时，有个神奇的故事。说刘集“祷于丽阳山神，梦见执羊头而舞者。旋游南田山，上岭至一处，问地名，或告曰：‘武阳’，恍然悟梦所示舞羊，遂自竹洲徙居此。”刘家定居下来后，刘伯温的曾祖父刘濠还干过一件行侠仗义的大事。元兵派使者收集反元义士名单，当地土豪将有结怨的人都列入了这份名单，波及许多善良无辜。使者经过武阳时，刘濠巧计将其灌醉，放火烧了名册，拯救了上万人的性命。

刘家祖先精忠报国、智勇侠义的故事，给刘伯温的家世带来了神秘和善良的底色。

刘伯温是一个心怀天下的人。刘伯温在武阳出生时已进入元代，他们家世为右族，祖父刘庭槐是宋太学上舍生，父亲刘爚是元儒学教谕。得益于良好的家教，刘伯温在少年时就博览群书，“每论天下安危，即义形于色”。二十三岁时，他得中进士，后上任高安县丞，“有廉直声”，因一起命案复审得罪地方土豪，被调离，之后弃官归里，读书壮游。三十八岁后的十余年间，他宦海浮沉，遇到赏识者被启用，又常因坚持原则、悲悯弱者、坚守清廉，或被挤压或被降职，甚至被羁管，一腔报国热血被消磨殆尽，在四十八岁时重回南田山。即使这样，他还是心存肩负天下兴亡的壮志，“男儿抱志气，宁肯甘衰朽”。他把对天下苍生的忧思寄托在寓言中，撰写了集中展现他文学才华和社会理想的著作《郁离子》。

刘伯温是一个敢于斗争的人。五十岁时，在朱元璋多次派人礼聘后，他出山献《时务十八策》。小他十七岁的朱元璋总觉是书生议政，初见面吃饭，就以一双斑竹筷子请他作诗。他答：“一对湘江玉并看，二妃曾洒泪痕斑。”朱元璋听了皱眉头说“秀才气味”。他不慌不忙，续上两句“汉家四百年天下，尽在张良一借间”。霸气才气尽出，博得了朱元璋的认可。在朱元璋决战决胜的关键时刻，每逢重大抉择，都有赖他的襄助。关于和陈友谅、张士诚的战略决战孰先孰后众说纷纭，只有刘伯温坚持攻打强敌，首战龙江，再战鄱阳，率先取得战略主动。之后，在脱离“小明王”韩林儿、征讨张士诚和方国珍、北伐中原的过程中，他都发挥了重要的参谋助手作用，“学为帝师，才称王佐”，奠定了明代开国元勋的历史地位。

刘伯温是一个兼容并蓄的人。他的老师元代大儒郑原善，被列入《宋元学案·艮斋学案》的“贝氏学侣”条目，是永嘉学派开创者薛季宣（艮斋）四传弟子贝琼的“学侣”。这给刘伯温的学术思想带上了深刻的“事功”烙印。同时，他又在学习和交往的过程中，吸收了老庄辩证法、道教自然观和实践主义的观点，形成了独到的思想体系。他的哲学思想主张“必有见于行”的知行观，他的政治思想认为“国以民为本”，他的经济思想通过灵丘丈人养蜂阐发了国与民“齐富”之道，他的生态思想大胆发出“人，天地之盗”的前人未有之论，他的法律思想坚持“德主刑辅”的原则，他的教育思想坚持“教为政本”、重德致用的基本判断，他的谋略思想提出了“敌不敌而天下服”的“省敌”逻辑，他的军事思想强调德胜为先，并首倡创立明代卫所兵制，他的人才思想将鉴别人才、使用人才、善待人才等观点相融合，并在《千里马》《工之侨》等名篇中表现得淋漓尽致。总之，他是永嘉学派的忠实传承者和大胆创新者。

《鱼灯》 胡立雷 摄

刘伯温是一个多才多艺的人。他的诗歌宗韩杜之风，雄奇苍深，沉郁顿挫。《诚意伯文集》收录1184首，对明代诗坛产生了重大影响，被认为“开明三百年风气”。他的词作，文集中收录233首，秀雅天成，侬纤有致，又常怀忧世之心，拯民之慨。王国维认为他奠定了明代词作境界的至高地位。他的散文创作独具特色，清人编辑《古文观止》选历代古文220篇，明代选十二家十八篇，他占一家两篇。现代学者钱仲联编选《明清八大家文选》，他位列榜首。文献记载，他的书法题跋颇多，“工楷、篆、隶、草书”，目前有《春兴八首》《跋赵孟頫饮马图卷》《跋饮中八仙》等作品传世。有人说他“诗跋精妙”；他的绘画，时人说他“精于山水，酷似李营邱”。他还是古琴一代宗师，明清专著均认为“蕉叶式”琴是他所首创，名曲《客窗夜话》至今脍炙人口。他的亲置古琴，现在还保存在北京白云观里。他的《多能鄙事》十二卷，范惟一序言里说他“无所不窥，自天文经史，以致九流百家之言，罔不泛猎”，内容涉及饮食、服饰、居室、器用、百药、农圃、牧养、阴阳、占卜、占断门类，是元明之际一部内容详实的居民生活实用百科全书。

刘伯温是一个通达率真的人。作为传统儒家知识分子，他博学多才、涉猎广泛、游历丰富、交游广阔。他与宋濂“并为一代之宗”，两人又与叶琛、章溢成为名显天下的“浙东四先生”。从政以后，他得到了朝廷官员石抹宜孙、月忽难、苏天爵等人的肯定。特别是与契丹族官员石抹宜孙的知心之交，展现了古代知识分子在忧世拯民的共同理想下，找到跨民族团结相同道路的情怀和实践。刘伯温兴趣广泛，还跟当时的戏曲作家高则诚，画家王冕、吴镇、柯九思等来往频繁，诗文倡和，相互题跋，成就了许多传世佳话。而他与当时道教人士吴自福、张雨等人的深度交往，则影响了他的学术思想。他与人为善，却也嫉恶如仇，“与人交，洞见肝腑，至义所不直。亲者以此，忌者亦以此。”朱元璋平定天下之后，问他谁可以当宰相，他评论杨宪“有相才，无相器”，汪广洋“褊浅”、胡惟庸“小犊”，更说自己“疾恶太深，不耐繁剧”。这番忠君爱民、知人知己、预言准确的问答，可以算是“隆中对”之后又一段经典的君臣对话。

刘伯温是一个清廉传世的人。他的大半生在黑暗的元代官场中浮沉，但是他从不妥协，一生以清廉自持，爱名节胜过爱自己。年轻时甫到江西上任，就制订《官箴》自律：“立事为公，无沽我名”“待人以宽，律己以勤”“弱不可凌，愚不可欺”。他认为“贪廉由乎内而不假乎外”，用寓言形式说明“贪为恶德”，阐述“匹夫贪以亡其身，卿大夫贪以亡其家，邦君贪以亡其国与天下”的危害。到了他担任御史中丞，李善长侄子中书都事李彬犯罪，他秉法将其处斩。乃至于朱元璋意图大兴土木营建中都临濠，他照样明确提出反对意见。他家风严谨，身教言传，“阿琏明秀，阿璟凝重”。长子刘琏被任江西布政司右参政，朱元璋说“琏勋臣子，操心正大，居家奉法，厉官著效，故委以重任”，到任之后“以忠信介直自取”，后得罪当权者，英年早逝。次子刘璟的忠节故事广为流传，靖难之役后忠贞守节，宁死不屈，明崇祯时追封为“刚节公”，清乾隆时追封为“忠节公”，深受后世敬仰。如今南田岭称“辞岭”，初四过端午的传统，都与刘璟相关。家族优良的传统，形成了忠贞守正、清廉节俭的家风，“勤俭立身之本，耕读保家之基……”刘氏家训《传家宝》流传至今，成为南田刘氏世世代代遵循的立身之本。

《伯温文化研学之旅》 王健 摄

刘伯温是一个孜孜不倦的人。关于他的著作，跟他的离世一样，到现在还是一个无解之谜。《诚意伯文集》收录《郁离子》《覆瓿集》《写情集》《犁眉公集》《翊运录》《春秋明经》等，这些完整展现他的文学艺术思想的传世文字，有28万字之多。而据《明史·艺文志》和《四库全书总目》等记载，以他为作者或者注者的书籍还有：《清类天文分野之书》《玉尺经解》《灵城精义注》《灵棋经注》《一粒粟》《天文秘略》《披肝露胆》《白猿经风雨占候》《佐元直指图解》《演禽图说》《多能鄙事》《国朝礼贤录》《百战奇略》《火龙经》《神机致理兵法心要》《金弹子》《观象玩占》《新锓烟波钓徒奇门定局》《三命奇谈滴天髓》……这些不能定论的著作，涉及科技、工艺、兵法、兵器、星相、历法、堪舆、命理、奇门遁甲等各种门类，五花八门，三教九流无所不及。托名一个人所著的书籍，比确认是他所著的书籍数量还要多得多、维度要广得多，这是文化史上的一大奇观。

正是这样一个拥有高尚德行人格、展现广博知识谱系、建立平定天下功勋的刘伯温，用他六十五岁的一生，完整践行了中国传统文化中“立德、立言、立功”“三不朽伟人”的现实诠释，也成为后世中国人“千秋景仰”的楷模。在他去世之后，他的生命价值和思想价值不断被提炼、推广、重塑、美化，甚至神化，历数百年之久而弥新。

经纬天地曰“文”，安民立政曰“成”。在他去世138年之后，他被追赠太师，谥号文成，与灭秦兴汉的留侯张良同谥号。从那时开始，关于他的各种传说得到广泛传播，让他成为通晓天文地理、预知前后时事、能掐会算、无所不能的“箭垛式”人物。在智慧方面，说他少年“石洞得石函古抄兵书”；在地理方面，说他“舆地嘉兴说南龙”，钟山王气定寝穴；在预言方面，说他在西湖见异云而说“淮楚天子气”，后又预知金陵城“燕能飞入”，甚至说在万历三十六年，南京大水，黄河出现署名刘伯温的碑文“碑出干戈动，江东血水流”，直指辽东生隙。到了清末，随着对满清统治者的不满情绪日益高涨，传说刘伯温所著的《烧饼歌》在海内外各路人马中秘密传播，变成时事的映照、先知的指引，燃烧起革命的熊熊火焰。

《刘伯温文化展》 王健 摄

就这样，关于刘伯温的传说，逐渐汇流成一条滋润华夏儿女精神营养的河流，成为中国人文化血脉的精神依托。据初步归集，已有23个省份、377个传说被编入了《刘伯温民间传说集成》。而许多人还说，在中华文化圈还有更多国家和地区的未收入刘伯温传说，需要增补收集。当北京人得意于北京城风水的时候，会以刘伯温建造“八臂哪吒城”自求多福；当云贵人困顿于交通不便的时候，会说刘伯温预言“五百年后看，云贵赛江南”；当南京人期待海晏河清的社会风气的时候，会用“冬至节吃小葱拌豆腐”的方式来纪念刘伯温；当人们遭遇判案的不公、豪强的掠夺，甚至自然环境的恶劣、人事境遇的挫折，他们将希望寄托于传说中的刘伯温，让他拨乱反正，伸张正义，直至改变风水、改写命运……数百年来，在戏台、图本、雕塑、田间地头、老妪之口，不同演绎形态的刘伯温传说，都寄托着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我昔住在南山头，连山下带清溪幽。山巅出泉宜种稻，绕屋尽是良田畴。”刘伯温笔下的“天下第六福地”南田山，被北宋《太平寰宇记》形容为“万山深处，忽辟平畴，高旷绝尘，风景如画，桃源世外无多让焉”，也被《南田山志》描述为“宋明之间，富、钱、蒋、刘代为著姓，人杰间出”。正是这样一处风生水起、风景奇异的高山沃土，依托于江海便利、商港繁华的瓯越大地，加上宋元之际离乱频繁，北方士族南迁聚居，儒家文化中心也逐渐从北方转移到南方的浙闽赣，和这里新兴而起的道教、佛教诸派交相辉映，形成了三省交际浙南地区独特的传承深厚、包容开放的文化环境，同时也产生了独特的伯温文化。

《太公祭》 胡立雷 摄

现在，太公祭作为春节代表项目随“春节”申遗成功。值得我们关注的是，源远流长、与时俱进的伯温文化，要以什么样的面貌来显现，让当代人更加贴近？概要言之，伯温文化包含三大部分。其一是刘伯温“心怀天下”的初心理想，“敢于斗争”的事功能力，“兼容并蓄”的思想光芒，“多才多艺”的艺文水准，“通达率真”的人格特点，“清廉传世”的家风家训，“孜孜不倦”的著述精神，这是他作为个人言行的文化特质部分。其二是刘伯温作为刘氏家族的“刘太公”，在历史上形成的“慎终追远、克绍箕裘、团结和睦、重礼尚仪”的家族传承的文化特质部分。其三是刘伯温作为“刘伯温传说”的主角，展现出来的“扬善除恶、神机妙算、和合共生、美美与共”的民间形象文化特质部分。这三大部分需要更多的专家学者和伯温文化爱好者进一步发掘和完善，从而共同开启这一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瑰丽宝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