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亚老师的卡夫卡著作,除了那本《从卡夫卡到昆德拉》,其他都是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的老书
我原本以为到布拉格之后会立即去找卡夫卡,因为他是我生命中第一个跟布拉格产生关联的人物……出发前,我把从大学开始拥有的卡夫卡的书找出来,想着带几本出行,被理科生拦住了,只允许带一本,要我留下给回程的空间。我摸着那些书,心里好怀念,我闻到了那曾经吸引我的气息——不肯妥协的痛苦、艰涩,正是那个时代的文艺青年崇尚的,那种逃避兴高采烈、生怕流于肤浅的青春……卡夫卡出现得正当时,我再次翻阅那些书时,有些怀疑自己当时真的读懂了吗?只记得自己是班上第一个读卡夫卡的,那个学期模仿卡夫卡的笔调写了一篇晦涩的小说《老K、咖啡和我》,描写一个女生因为活在某种痛苦里,跟十分好又相爱的男朋友分手了,分手的原因扑朔迷离,其实当时我还没正经恋爱过,现在我更加肯定那是模仿卡夫卡的,在校刊里发表出来,一时成为校园里的时髦读物,现代文学那门课的老师给我写了三页纸的评论,到现在我都记忆模糊,那评论到底算批评还是表扬?但语气是鼓励的,老师一直善待我,后来成了副校长,我们师生没失去联系。
布拉格的“一分钟之屋”,墙面上雕刻着精致的圣经故事,这幢屋子最后的拥有者是卡夫卡一家
理科生问了好几次:“你哪一天去看卡夫卡?”他喜欢做路线规划,我看介绍布拉格的书,看了几个星期也没搞清楚东南西北,他在飞机上翻阅了几小时,就已清楚酒店与布拉格各区之间的关系了,他在抽屉里找东西的说法是:“U盘在抽屉里的南边。”而我的说法是左边右边、这边那边……在家里,他去一趟厨房也会想着要带什么进厨房、带什么出厨房,这是他初中开始用的华罗庚数学法,能有效使用时间,每当我看到他因为没有执行好华罗庚那套准则而懊恼时,就会劝慰他:“做华罗庚太累了,多跑几趟不是锻炼了身体吗?一样有好结局。”他认为我的说法是不负责任又不讲理的……所以,我早就放弃外出时“随意走走”的习惯。因为卡夫卡的足迹遍及布拉格,所以我必须提前定下哪一天去,好让他提前定下路线。“你哪一天去看卡夫卡?”当他再一次问时,我说:“明天去。”他疑惑地确认:“你真的吗?”他担心我次日早上又变了计划使他来不及规划路线。“我确定,因为我已经决定明天穿什么了。”他问:“这跟你穿什么有关系?”我说:“这叫4W数学法。”他当然不想探究我的数学,埋头华罗庚去了。
其实,是因为次日是9月28日,捷克的国家日,每年此日捷克都有庆典活动,最多的庆典就是音乐会,教堂和音乐厅都有,提前好几天布拉格的街上、桥上已有女孩或老太太派发音乐会传单……我收到第一张时,就看到里面有《伏尔塔瓦河》的曲目,在伏尔塔瓦河边的鲁道夫音乐厅,当时就激动地请理科生帮我网上订票,他反应冷淡,他不是不让我去,而是觉得加上他是不划算的,在深圳我们去看音乐剧《猫》时他睡得太香了……于是我说:“如果你在布拉格跟我去听《伏尔塔瓦河》,我就把你视为人生知己。”他坚定地回答:“行。”音乐会是9月28日晚上八点的,我决定穿“书香万里路”出门,因为气温的关系,我带的都是保暖型的服饰,但“书香万里路”是可以走进音乐厅的,它的长度能与古典音乐相配,配上白色“领唱(贝壳领)”也够仪式感,蓝色、白色加上我的红靴子,刚好是捷克国旗上的三色,足以致敬我最爱的捷克音乐《伏尔塔瓦河》,重要的是它还够舒适,虽然我带了搭配的腰带,但我决定不使用,在需要整日漫步的日子,我觉得去掉腰带后的飘逸柔软很适合浪漫的布拉格……在布拉格我们没有坐过车,因为不愿意错过布拉格的细节,所以交通方式就是走路。如果傍晚走回酒店换衣服再去音乐厅“华罗庚”肯定不同意,所以我的着装必须全天候符合4W数学法——寻找卡夫卡不能不深沉并文艺、听音乐不能不文艺并深沉,那么“书香万里路”就真是合适的,至少在我的行李里,它早就被预定是可以去听一场音乐会的,在冬日的布拉格,它也能包容我藏在里面的保暖措施……
查理大学卡罗丽娜学院外,这里是卡夫卡就读过的地方,也是米兰·昆德拉和爱因斯坦就读和任教过的地方
根据“华罗庚”的安排,我们上午从酒店出发先去看卡夫卡“一分钟之屋”,接着去卡夫卡就读过的查理大学卡罗丽娜学院,然后是西班牙犹太会堂旁的卡夫卡雕像,之后走过伏尔塔瓦河上的马内斯桥,去河那边的卡夫卡博物馆,再从马内斯桥上走回河这边,去河边鲁道夫音乐厅的音乐会……
西班牙犹太会堂旁的卡夫卡雕像,走向下一个有卡夫卡的所在……
太阳最灿烂的时候走过伏尔塔瓦河上的马内斯桥去河那边的卡夫卡博物馆
风吹着柔软的裙裾,在我深爱的河上我的心柔情似水……
记得我们是在下午茶时间到达卡夫卡博物馆的,但我无心喝茶,径直进去了,走到楼梯口就听见《伏尔塔瓦河》,我的心怦怦直跳——他们竟然用伏尔塔瓦河来配卡夫卡,也许这是以艺术分量为考量的一种搭配吧。
十分肯定,卡夫卡博物馆是读懂卡夫卡的人设计的,我说的不是建筑外观,而是展示的思路和表达方式,灯光和展览路线的设计都是一流的,用一流来形容太俗套了,只能用“很卡夫卡”来形容……卡夫卡留下来的痕迹其实是稀少的,跟他相关的人事物也是稀少的,他的一切,都在他的文字里,卡夫卡博物馆真的是读过卡夫卡的人、并且是能痛其所痛的人设计的……它使我感到当年我是真的读过卡夫卡的,因为我不仅没有失望,甚至还被梳理出了内心的卡夫卡,我很震惊布拉格的空间艺术家能够那样贴切地再现卡夫卡的内心世界,将我带回那熟悉而又遥远的体验里,特别是……我想还是不剧透更好,让读过卡夫卡的人去到那里时能经历隐隐作痛的惊喜。
走出博物馆,天色已暗,我在院子里找到失联了两个多小时的理科生,他在看完第一部分时就以为结束了,那里面的幽暗一定让喜欢橙色野菊的他感到压抑,他说:“我先去外面等你。”就走了,他不知道在令人压抑的斜屋顶一团漆黑的右前方还有一条隐秘的通道让我继续走了两小时……当时,我也以为展览结束了,摸索着朝前走了几步,发现里面别有洞天,只是仍旧幽暗曲折……只有《伏尔塔瓦河》不知疲倦地陪伴着我,途中没有让人能坐下休息之处,彷如书中的卡夫卡,一直不得安息,在绝望中摸索出路……疲惫中我好几次恍惚,仿佛不是在布拉格,而是回到了年方20的岁月……被挚爱的乐曲环绕、被卡夫卡的气息吸引……那想要永远逃离世界的青春……有时,我会羡慕理科生,他一点也不卡夫卡,但他属于卡夫卡不害怕也不厌恶的那类人。
离闭馆时间只有20分钟了,我赶快穿过卡夫卡博物馆的院子去礼品店挑选几样礼物,礼品店里收银的老太太是我在布拉格遇见的唯一让我不寒而栗的人,鹰钩鼻、刀削一样的轮廓、高高在上的眼神严苛地看着付账的我,就好像我做错了什么事似的,我突然想这会不会是博物馆特地找来的形象呢,属于营造“很卡夫卡”的最后一笔精彩,因为付完款,我就可以从她面前逃之夭夭了,面对她的感觉,就像卡夫卡面对自己的父亲——明明可以理直气壮地活着,却几近颤抖。
阳光很美时在博物馆门口的留影
点灯时刻,我才从博物馆出来,看见了巨大的K字雕塑,想起自己写过的那个老K……
博物馆的院子里有一家热闹非凡的甜品店,也是特地安排的吧?里面的糖果点心跟卡夫卡完全没有关系,满屋甜香,有现场做糕饼的胖太太,虽然胖却缺少慈祥,用与她的肥胖不相符的锋利目光,专门用来判断谁是可能不会买什么的客人……我思忖这一定也是“很卡夫卡”的设计吧……卡夫卡博物馆苏醒了我的阅读记忆,使我看什么都“很卡夫卡”……世界,在卡夫卡眼里是正常以至于冷酷的质地……是的,这就是读卡夫卡带给我的记忆,他的世界幽黑孤独,却是深不见底的真实和软弱,外面的世界明亮端正,却时刻刺痛他炙热的心……每次凝视他和菲莉丝的订婚照,心就会疼痛,我认出他眼中对生命无比的热爱和珍视,他逃遁,就是因为他害怕自己热爱的不再配得珍视……我在礼品店给自己买了一张卡夫卡和菲莉丝的订婚照明信片,那是卡夫卡与世界最近的一次接触,他诚挚而热烈的目光是我了解他真正的入口……
走到音乐厅时天完全黑了,真的有些累了,我们算是到得早的听众。去那场音乐会的很多都是布拉格的游客,百分之八十的听众着装都是极不合格的,但是布拉格很宽容,也展示了它的高雅,那百分之二十的听众里有三家人穿得相当美丽且隆重……我庆幸自己的着装在一天之中带着自己两次走过伏尔塔瓦河,并且在夜幕降临之后沉浸在优美的河水之中,都未失礼,为我漫长的一日留下了可以回望的痕迹……
在音乐厅的大堂里,没有看到可坐之处,因为西方人在音乐厅、歌剧院都喜欢站着、走动着社交,我庆幸自己的着装很适合坐在阶梯上休息,柔软地掩盖着累了的身体……
小记者后记:
玛亚老师在音乐厅里有些什么记忆呢,也许以后可以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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