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间 摄诗采编 来源:艺非凡
1995年,当了三年兵的占有兵退伍回到老家。
初到广东,日子并不顺利,没有暂住证的他,偷摸在临时的建筑工地过夜。
他背靠冰冷的钢筋混凝土,一待就是一夜。白天便匆匆前往各个厂打听还缺不缺工人。
但这样的工厂优先招25岁以下的女工,像占有兵一样的男性劳动力常常第一轮就会被筛掉。
心急找工作的占有兵连着被黑中介骗了几次,身上仅有的几百块没了,买了两个馒头充饥。
一时间,他明白了东莞的残酷。
繁华的大城市,僧多粥少,没有一技之长,就会被淘汰,投机取巧的人便靠着坑蒙拐骗生存。
几周后,占有兵得到了一个在深圳莲雾大酒店做保安的机会。
这份工作来的并不轻松,只招5个人却来了100个人。
数到30时,全场只剩下不到20人,数到50时,全场只有9人了。
他在短短几分钟内连续做了102个俯卧撑才脱颖而出,成为一名保安员,当时,他每个月的工资是450元。
后来,又转到深圳机场大酒店做了一年保安员。
1997年,他进入东莞市长安镇的一家电子厂担任保安主管。
▲ 2000年,担任保安部主管的占有兵(前排右一)与电子厂的同事合影
在这里,他接触到了摄影,并开始用厂里的相机记录工友们的生活。
5年后,他花了两个月的工资购买了一部属于自己的二手尼康相机,正式开始了他的摄影之路。
▲ 占有兵
广东的电子流水厂是出了名的轮轴转,除了一天两顿饭,就是匍匐在传送带上,不停组装电子零件产品。
占有兵的镜头注意到了这些停滞在工厂里的青春,他们就像被提前拍摄好的黑影片一样,单调、乏味,随着传输带的震动,发出咿呀咿呀的声音。
“全世界都知道中国制造,那中国制造背后的那群人呢?”
不同于聚光灯下璀璨闪耀的娱乐圈明星,占有兵镜头下是清一色的普通人。
▲ 2011年1月5日,广东省东莞市。电子厂的农民工在更衣室进行工间休息
他想要记录那些来自五湖四海、远赴他乡谋生工人的真实生活。而真实,也成为占有兵摄影作品最鲜明的注脚。
人潮涌动、统一的工服、素面朝天、不施粉黛……
前期的占有兵并不懂摄影的艺术,构图、色彩、角度,一窍不通。
但人们看到占有兵的作品时,却依旧被其真实的魅力所折服。
尽管这些照片没有主体、不遵守黄金分割比例、甚至连画面也不完整,但镜头里的一张张面庞和统一的水蓝色的工服,又无不告诉观众——这就是20年代的东莞。
不是热闹的集市、不是富丽堂皇的酒店、不是金发碧眼的外国商人、不是火遍全球的KFC,这是东莞的暗面。
正是暗面里的工人,支撑起了东莞的繁华与开放。
打工者被限制在一个封闭的大院里,车间、仓库、宿舍、食堂、杂货店都在院内,每天车间、食堂、宿舍,三点一线。
▲ 《女工郑婷》2012年6月18日,广东省东莞市
除了两餐饭的一个小时在食堂里,大约8个小时时间在宿舍休息,其余的时间都是在生产线上。
电子厂的车间里只有机器发出的轰鸣声,尽管同事间隔不到一米,但不允许闲谈,抓到一次就要通报批评罚款。
对于时薪平均10r的流水线工人,动辄几十的罚款无疑是一笔巨款。
占有兵镜头里的工人多是在工作,穿着朴素的衣裳。
▲ 电子线厂上劳作的女工
▲ 玩具厂的打工者上完夜班后,走出工厂
2005年起,占有兵开始系统地记录打工者的生活。他的镜头对准了工厂的生产线、宿舍、食堂,记录了工人们在流水线上的辛勤劳动,以及他们在工作之余的点滴生活。
除了工人劳作的场景,占有兵也喜欢拍摄工人的生活环境和用品。
在他的镜头下,钥匙、证件等普通物品都成了反映工厂景观的客观素材。钥匙串间隔不超过1厘米,紧紧挨挨在一起却井然有序,就像电子流水线上劳作的女工,相邻不过1米,穿着洁白宽大的工服,一站就是一天。
在这里,时间和空间都被切割地平整均匀,如同宇宙里的虫洞,反复进入仍是相同的场景,单一的、标准化的、有条不紊的。
▲ 2016年8月12日,广东省东莞市长安镇。电子厂行政仓库的钥匙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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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6月21日,广东省东莞市长安镇。鞋厂关停后,打工者丢弃的证件
▲ 2012年5月9日,广东省东莞市长安镇。电子厂的集体宿舍,打工者晾晒的衣服
“每个打工者都像永动机,从上班到下班,不停地重复同样的动作。生产线是冷漠的,即使在同一条生产线上的打工者,共同工作了几年,也从来不知道前后工序工友的家庭情况,更不知道他的兴趣爱好。”
但占有兵并不想停在流水线上,他不满足于记录一个个如螺丝钉般重复工作的年轻工人,面对镜头时都是清一色的麻木与惶恐。
他想做一个纪念碑式的影像,想造一个“打工博物馆”,留住这个时代。
于是,占有兵开始四处溜达,捕捉这代人的悲欢离合与青春往事。
冰冷的流水线生活并没有遏制他们对于亲密关系的渴望。在为数不多的休息时间里,小情侣会去向小巷、公园、树荫,他们逃离了一板一眼的集体生活,在无人处诉说着荷尔蒙与爱意。
他们拥抱、亲吻,像是要给这枯燥的工场生活留下一点甜蜜的回忆。
占有兵,就成了这些爱情故事的记录者。
他镜头下的年轻情侣,并不像爱情电影里般唯美、浪漫、罗曼蒂克,而是充满了烟火气,他们穿着地下集市买来的花花绿绿的衣服,旁若无人般依偎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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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5月3日,在
公园里拍拖的打工情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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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7月10日,情侣在工业区外的街头拥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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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2月11日,农民工情侣在超市外面吃炒板栗时拥吻
从2006年到2023年,占有兵的《东莞打工者》《青春真好》《密集的打工生活》等一系列作品,都获得摄影界大奖。他拍这些照片的目的不是为了单纯的传播,很多照片到现在都放在我的硬盘里,好几年没有发表。我要做的是要记录下一个群体的一段历史。
“生命力”是占有兵镜头下的关键词,他的作品《我是农民工——东莞打工生活实录》被评价为“残酷而鲜活,挣扎却顽强”。
通过照片,受众仿佛从局内人的视角体验到了中国工业的密集与繁复,以及伟大工程背后个体命运的沉浮。
大部分失去劳动力的工人,落下一身病,关节、呼吸道等人体器官都有一定程度的退化。
占有兵曾自嘲:“如果不是拍照,我可能早就成为被工厂淘汰的老兵,回老家种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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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12月5日,电子厂的女工进无尘室前照镜子
2011年7月24日,电子线厂的女工
2014年12月31日,纸品厂的打工者
2011年7月6日,电子厂的女工在楼梯转角处发呆
东莞的工人和镜头引导着占有兵找到了自己。
他在对上百万工人命运的记录中迷上了人类学和社会学。他开始读项彪、王德峰,在日复一日的积累中明白了一个道理。他的镜头不仅仅在记录一张张或疲倦、或茫然 、或青涩的面庞,背后更是蕴含着身份、认同、阶级、系统等本质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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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12月31日,纸品厂举办运动会时全体员工集合
2008年,占有兵通过了西北工业大学的工商管理硕士研究生考试。
拍了十年农民工的他也总结出一条按下快门键的指导原则:“以时间为经,空间为纬,生命周期为纲,资本对工业区的影响为轴。”
他要将个体的生命周期与产业的发展周期融合在一起,他要将边缘群体的微观叙事与中国经济的宏大叙事记在一起,去呈现工业发展过程”人逐渐被淘汰、自动化机器兴起“的不可逆趋势。
2011年,占有兵正式落户东莞,并在2012年买了房子,彻底在这座城市扎下了根。他下定决心,要用一辈子去记录时代浪潮下的普通人,要把中国制造与中国故事送往全球。
随着作品一起漂洋过海的,还有占有兵本人。
他带着中国工人的故事前往纽约,在一群金发碧眼的常春藤高材生面前讲起流水线上的青春。
“看着这些照片,仿佛能听到打工者的心声。”一位参加展览的外国摄影师说。
▲ 2016年占有兵纽约个展《中国制造》
他们看到了中国制造背后的群体,以及这些年轻工人在日复一日枯燥的生活中展现的蓬勃的生命力。
占有兵特有的“没有距离的‘占式’摄影”风格,让外国学生仿佛置身于工厂之中,感受到了中国年轻打工者的生活压力与希望。
2019年,占有兵的纪实摄影作品《密集的打工生活》同时获得“优秀奖”和“阿尔帕奖”。
2023年,他的作品《东莞流水线上的柯尔克孜人》获得第五届“故乡的路”中国少数民族摄影师奖。
占有兵作品出圈了,在占有兵看来,只有非常鲜活的个性,才是最具有活力的。
“我就是记录打工生活的摄影农民工。”
“森林中有老虎狮子,容易被看见;也有很多蚂蚁,容易被忽视,但它们都是存在的。我想记录森林中的蚂蚁。”
一代在流水线上注定被遗忘的青春,却在他的镜头下,涌现出鲜活的色彩,成为整个中国的时代记忆。
▲ 和工人攀谈的时候趁机拍上两张;拍摄:王小豪
他的镜头下,打工者不再是流水线上的机器,而是有血有肉的个体。
他说,“这些人都是中国制造业上的‘基石’,值得被这个时代所记录。”
参考资料:
1.王小豪,《工厂女孩,青春任他偷拍》,南风窗,2023.3.30
2.鲁雨涵,《他拍下流水线上的年轻女孩,看着她们慢慢被时代淘汰》,一条,2020.11.30
3.张锐,《”打工人“摄影师占有兵与流水线背后的人》,南方周末,2021.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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