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杨秋里：鉴塘四季踏歌来

鉴塘四季踏歌来

杨秋里 | 河南

清波粼粼的池塘，曾经星罗棋布于山川大地城镇乡村，像明亮的眼睛在人们的生命里闪烁，给人们带来无尽的滋养和欢乐。可惜现在它们大多已被岁月的风沙掩埋，消失得难见踪影了。

那时，城里的池塘都有一个亲切的名字，像我县城九层泗州塔的周围，就有汤家塘、尹家塘、红沙河和鉴塘。传说宋代建泗州宝塔时，人们按照神仙指点，挖出四周的土，层层堆起，将宝塔托举得高耸入云，几个池塘也应运而生。可惜现在，只留泗州塔孤寂地站在朝晖夕阴中，梦那陪伴了它千年的灵性伙伴。

几十年前我四岁时的初春，全家从下放村庄迁回小城旧院。让我兴奋的是，院子里有那棵开满了花的大杏树，还有大门外这个波光闪闪的鉴塘，我很快就把它当成了忘掉饥饿和惧怯的福庇之所，四季往复，只要有可能，我都会在鉴塘的怀抱里恣游，这个情况一直延续到我成为一个迷恋读书绘画的少女。

城里人说鉴塘是池塘中老大，是因她在县城最要紧处。紧紧拥抱她的，就有工人文化宫、县委、县政府、武装部、豫剧团、县直幼儿园、城关一小，还有参差几十户老宅院。但鉴塘东北角那棵老皂荚树，还有树上的老鹰一家，又证明了这里的僻静。在繁华的静谧里，鉴塘常年不溢不涸，连绵雨水顺几条小街边潺潺注入，水太多时就经暗沟排入唐河流向远方。

那年的春天悄悄来临，我站在鉴塘边上想，这鉴塘是外婆讲的老神仙用鹅毛扇给我扇出来的仙境吗？岸边的树上地上一夜间就长出这么多嫩叶、小花和草尖？看看，老椿树、老榆树上的椿芽和榆钱瞬间长齐了，在蓝天下闪闪发光。塘里的水经春风一吹，闪起无数个碎纹，让我感觉是无数个白蝴蝶在轻轻飞动。

我家就在鉴塘的北岸。岸边有十几棵无拘无束的半大柳树，刚好让我和伙伴们练习爬树。外婆用柔嫩的柳条给我做了柳哨、柳帽，还做了一个玩意儿叫喜鹊窝，就是把柳条外皮和嫩芽都捋到稍上的柳穗处聚成一团，拿在手里弯弯地垂下来，这样边走边轻轻晃动，嘴里便聒噪起来: 喜鹊窝，搭戏台，哪个小妞穿花鞋……小伙伴来了，也都人手一枝，柳哨也跟着吱吱哇哇，吹皱了一池春水。

可有段时间，不知哪儿来的老鹰一家，看中了鉴塘东北角的大皂荚树，搭窝过起日子来。两只大老鹰每天在鉴塘附近盘旋着忽来忽往，人们都害怕极了。好几次我看见老鹰从西边飞回来，那翅膀像把巨大的黑伞，叫声更是嘹亮骇人。好在老鹰很快被民兵们用汽枪赶跑，鉴塘又恢复了往日的静和。

我和几个小伙伴在晚春绿濛濛的鉴塘边，最爱玩的就是围着大白石过家家。鉴塘浅水里的嫩荷、小蝌蚪，岸边黄色的茼麻花和蒲公英花、紫色的灯笼棵花和粉红的醡浆草花、穿着蓝裙子的喇叭花、开满白星星的荠荠菜，小蜗牛、小蚯蚓，石磙、瓦片……这些是我们取之不尽的宝库。比如老马齿苋的长茎，我们会把它折得皮茎等距离粘连，挂在耳朵和脖子上当作耳环项链，而从星星草细茎里挤出来的小水珠，则是我们的美酒或眼药。

可以想象，彼时我们头戴嫩荷叶帽，脚蹬蓖麻叶鞋，口叼洋槐花，鼻安洋槐刺，脸蛋儿上抹着灰灰菜的红粉，眼上戴着柳条眼镜，在鉴塘边走来跑去，那是何等的富足与欢畅！

春天的雨水少，鉴塘里的水瘦了一圈，四周都有小湿地可以溜达。在咕咕呱呱的蛙声和咕咕嘟嘟的斑鸠声里，外婆带着我沿着葱茏烂漫的鉴塘绕圈圈，原来可望而不可触的豫剧团院外的凉亭与老枸树、水南岸文化宫院墙外的一片夹竹桃、西边县委高大院墙上低垂摇曳的爬山虎藤蔓，现在都可以随意触摸了。西北角曹老汉的菜园边，陈刺篱笆开满了白花，但那花是绝对不敢摘的，篱笆上密密的青刺和里面的老黄狗可不好惹。

鉴塘北边，幼儿园墙内的大楝树开了一树碎碎的紫花，向鉴塘倾斜着，与墙外的夜合树花和皂荚树花细细密语，蝴蝶们在花间轻盈地穿行。摇曳的柳丝也抚摸着一丛荻芦嫩绿的头发，让人心生暖意。鉴塘中间细腰处是那座小木桥，桥西头的一片槐树林，这时与北岸的一棵老槐树比着开花，嘤嘤嗡嗡的蜜蜂两边忙活着。各种花香混杂着水气、草气，弥漫了暮春时节的空间。花落在水面上悄无声息，我将小石头扔向落花，层层涟漪就一圈圈荡漾开来。小小的我，已会陶醉在这水色花香世界，穷极幻想，渴望着把这一切画出来。

夏天的鉴塘属于七八岁的我。

夏天雨水多， 塘里的水涨起来，我的胆子也大起来，不知不觉中学会了游泳。那些日子，每天午饭后是最难熬的时候，心情像树上知了的嘶鸣一样充满渴望和焦虑。裤腰里掖着个干净短裤，背着手靠在房门上蹭来蹭去的，一门心思窥探着大人们的脸色和眼色，看见他们到一边说话或忙着干活，我只要感觉火候到了，便乘机溜出家门，飞也似的奔向鉴塘与小伙伴儿聚拢。我们都知道，只要飞出了家门，大人只顾忙，就再也想不起来孩子飞到哪里去了，就像麻雀一样，晚上回到窝里就可以了。

到了岸边望着满塘水，一颗心激动得怦怦乱跳。旋即把带来的短裤放进苘麻林里，把藏在麻林的一堆瓦片抓出来，摆在草坡上曝晒，这是专门为游泳后吸出耳朵里的存水准备的。又把茼麻大而柔软的叶子摘下来晒软，从水里出来后，必须用叶子们把浑身上下揉擦一遍，这样回家后大人用指甲检验我们是否下水，身体上才不会出现露馅的白痕。

那时也不管水的深浅，一个劲儿往前游！是的，谁先游到桥边的小树林里，谁就是小王，谁能先游回来再从柳树上跳到水里谁就是大王！浑黄的水灌进眼里、鼻子里、喉咙里、肚子里，我和小伙伴们从水里出来，个个都有了一双像兔子那样的红眼睛。那个最后游回来的，我们会把他包围起来，向他大力泼水，直把他泼得逃到麻蜂出没的茼麻林里去。

岸上的那十几棵柳树，树干都有一个大人那么高，每棵都被我家大人修整过，顶部五六根结实的粗大树枝，高低参差着向四周辐射，树冠形成一个天然的伞状，我和小伙伴们想躺在上面，刚好头有靠，手脚也有处放。我们游泳竞赛后，就会论功行赏，爬到排了等级的柳树上庆功。

每次游泳比赛当了大王，我都会得意许久。这个好事对家里谁也不能说，但我会爬到最好的柳树上宣泄喜悦。躺在上面响应着蝉儿大声唱歌，尖声吹起口哨。蜻蜓们一会儿在水上追逐，一会儿飞到我眼前绕一圈，把我的快乐带给鉴塘一角那几枝荷花。

有一天傍晚，鉴塘被夕阳照得通红。我站在柳树上唱着“打靶归来歌”，给正在菜园浇水的家人和邻居加油，母亲在远处大声叫我过去帮忙，我只顾高兴，下树时一脚踏空摔进了水里。刹那间水像一个白被单裹着头身，因为毫无防备，“武功”高强的我挣扎着、憋着气连连往四处猛窜，在我窜出水面的一瞬，刚好看见有一根倒伏的荻芦伸向我，我连忙抓住才脱了险，后来我想，这根荻芦一定是鉴塘救人的神灵！

上岸后我也有些害怕的。想起前些日子有个叫铁柱的男娃，在鉴塘被淹得昏迷不醒。他父母一天到晚拿着儿子的衣服，肩膀上扛着一根柳树棍，绕鉴塘一遍遍大喊着为儿子叫魂，母亲喊一声：“我儿铁柱回来吧！”父亲跟着回一声：“回来了！”两人一直喊到铁柱苏醒过来。铁柱父母的声音，惊恐焦灼地颤抖着钻进人心里，那几天任谁都不敢下水。可此时我一想铁柱毕竟活了，那还有什么好怕的！

抖落头上身上水，把短褂脱下拧干绑在腰间，一边往母亲那里走，一边还唱着“日落西山红霞飞”，刚才我瞬间的危险经历母亲全然不知，看我欢歌而来，她脸上绽放的灿烂笑容，让我一阵阵激动，因为平时很难见母亲一笑。

夏日的鉴塘，水随雨涨落。水少的时候如果有一天太阳特别毒，把水晒透，第二天黎明时分，如果又雨云笼罩，鉴塘就会“翻底”，水中的大鲢鱼草鱼们这时会因缺氧，集体把头伸出水面作大口深呼吸。它们已经处于半昏迷状态，有的干脆翻白肚子不打算活了。

鉴塘“翻底”的消息像闪电一样传播开来，附近的大人小孩闻风而动，总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进水里四处乱逮，把那些冥顽不灵的大小鱼儿扔到岸上，藏到草中，抱回家里。一条、两条、数不清有多少条……

我家因为离鉴塘近，我也是浑水摸鱼的小机灵鬼儿，有的鱼抱着抱着活过来，那求生欲激发出来的猛劲儿势不可挡，看着它们挣脱跳回水里，我心里倒是蛮刺激蛮快乐的，就像自己逃出生天一样。

夏天在鉴塘的高兴事儿还多着呢！夏夜月朦胧，蝉噪蛙鸣此起彼伏，仿佛上演着一台锣鼓大戏。

这时拎个小席子躺下来，在塘边的老槐树下吹着凉风听老人家讲故事确实美妙，听着听着睡着了，也没人叫我。一觉醒来，露水打湿了头发，清晨有叫茶叽儿的小鸟叫着“茶罐儿拎着”从近旁飞过。我见太阳还藏在东方的红霞里，就用母亲半夜给我盖上的单子蒙住脸再睡一会儿。

最让人兴奋的是轰鱼: 六七个小伙伴儿，在腰深的水中排成弧形，大家一齐奋力拍水，一边呐喊尖叫，一边像网一样向岸边快速收紧包围圈，这样十有一二会有鱼儿被逼得跳出来摔到岸上，小的有柳树叶子长，大的有筷子那么长。鱼儿有时会连蹦带跳地反弹回水里，总有武艺差的被我们捉拿归案，这时的喜悦是顶级的，是属于我们每个人的。于是有人捡来大瓦片，有人捡来柴草，我们躲到僻静处，把鱼囫囵着烤成世间美味，小快朵颐，人人都有份儿。

五六岁是我最为活蹦乱跳的时候，总是一大早就来到鉴塘边溜达，还会带上我的小黄狗儿。这是个初秋的早晨，鉴塘上起了一层薄雾，喜鹊喳喳叫着向对岸飞去，我拾起一个瓦片，扭转着腰身向水里扔去，想学大人们玩那个“撇悠”（打水漂）。原希望瓦片能一连在水面上蹦几下，可能用劲儿过猛，瓦片扔偏到大白石的旁边。

于是我跳到水里去寻找瓦片，清澈透底的水没过膝盖。这时瓦片找不到了，我却看见了许多幽幽发亮的硬币或隐或现散在水底，这一刻我兴奋得傻眼了。两个、十个，一分的、五分的、二分的……范围渐渐扩大，我做梦似的在水里捞呀捡的，天哪，好像要捞捡不完了。

仔细看看已经捡尽了，我捂着口袋几十个硬币跑回家交给母亲，母亲问清钱的来处，她拍着我的头笑说，应该是人们洗衣服时抖掉的，也不知多少年了。好事让你遇见，鉴塘对你真是亲啊！说完母亲拿出五分钱给我，让我去买糖豆儿。五彩的糖豆我买了一口袋，小伙伴儿们都有份儿。

顽固的大哥知道后非说这是不义之财，还责骂我夏天不该从翻底的鉴塘抱鱼回家，我懵懵懂懂的，也不知道他说的对不对，只知道恨他，他还埋怨了什么我也不想听了。

那天傍晚我又来到大石头旁，想再从那水里捡些硬币，可手脚并用加上眼睛找啊找，连一个硬币的影子也没有。回到家把这失落说给母亲，母亲说：记住，好事是上天安排的，不可贪心不足。

到了上小学三四年级时，我与秋天的鉴塘最为亲近。有一段天气十分晴朗，鉴塘的水也非常浅，最深的地方也只到大人膝盖上面。那时的下午，我和上中学的二姐都可以不去上学，大姐那一阵子也失业在家。我们就从午后开始在母亲的带领下，在鉴塘里捞拾旧石古砖，意图在院子里再建一间小房子。直到傍晚。母亲和姐姐们把砖石运回家，我则留在鉴塘边，寻找另一个属于我的世界。

时至深秋，鉴塘四周的树叶红黄相间，坡上的野草黄青掺杂。我来到一个比较隐蔽的草坡，躺上去或是看看书、或是吹吹口琴，或是眼睛凑着自制的望花筒陶醉一番，天上丝丝的白云草间缕缕的清风陪伴着我，我总幻想，若这一刻戛然而止成为永恒该有多好！

有时把洗好的衣服晾在草坡上，然后就坐在鉴塘边的大石头上凝神看着，满塘清澈秋水里飘着几片红霞，水面上几只长腿的卖油郎（水蜘蛛）轻盈地东奔西走，悠哉悠哉，水底下一群小鱼儿聚在我的眼前，欢快的游来游去，这一刻，我是多么的羡慕它们，这一刻我的心，美得像一只小鸟儿在飞。

很多次，我还是坐在水边这里那里的石头上，享受着一种无人知晓的孤独，欢欣的航行着：一节草茎漂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随着水波摇晃着。我盯着它看，眼睛一眨也不眨，神奇就在一瞬间出现，水波和草茎忽然不动了，天光云影都僵在那里，而我和石头开始向前极速飞驶。

那时候我不懂这是一种相对运动，只感觉就像乘着军舰在大海上一往无前的进发。只要我的眼睛不眨不动，这种妙境就不会消失。我反复尝试着，可只要我的眼睛一离开草茎，美妙的航行就瞬间停顿，蓝天、白云、大雁和芦花的倒影又跳进眼帘，小草茎仍然可怜而顽强地漂泊着，现实世界又回来了。就这样，一遍又一遍，我在鉴塘独自驰骋了十万八千里，世界上我知道的所有地方，石头军舰都带我去过。

几十年前的冬天感觉总是很漫长。印象中，外面的世界总是北风呼啸大雪纷飞。我围在被窝里看书、听故事，也抵挡不住寒冷的侵袭。下床走动一下更不得了，想烧点热水，大水缸里的水已经冻得邦邦硬。母亲说，干脆到鉴塘边跑跑吧，那样兴许还能跑出汗来，顺便提桶雪回来。于是我就提着水桶奔往鉴塘身边去。

因为这些天曾化过雪，家里的房檐上挂着一排长长的冰溜子，我顺手拽断一个下来当金箍棒挥舞着。再看鉴塘，哇！四周高高低低的树都被雪淞笼罩着。离我最近的一排柳树，无数条晶莹的冰挂沉甸甸的摇晃着，在天光下莹莹闪亮。我踩着大冰阪把柳树挨个摇了一遍，再往水里甩了一通雪疙瘩。当我从鉴塘的石头上把硬邦邦的雪塞满桶提回家里，真的出了一身的毛毛汗。

如果春节期间鉴塘不结冰，附近的大人小孩都不让塘里的水闲着。春节来临，洗洗涮涮，鉴塘要派上大用场。而我和小伙伴儿们，围绕鉴塘要做很多有趣的事呢！

第一桩是大年初一早上越早越好，男孩儿女孩儿不约而同，来到鉴塘中央树林的几棵大椿树下，抱着椿树嘴里唱着“椿树椿树你为王，你长高来我长长”的童谣，祈祷椿树保佑自己新年长高再长高。    

到了正月十五晚上，鉴塘四周和小树林里，到处流动着喜庆的火团，水中火团的倒影像无数个小火龙在游动。这些火团，是用秃了的笤帚和高粱刷子，蘸上废机油点燃形成的。和我年龄相仿的小孩子，差不多都会手持这没有火焰的火把，在鉴塘边度过狂欢夜。天上若有圆月，就趁着跑得热乎，在月下的水边做各种游戏，再晚也不想回家，好像只有鉴塘的水才能将欢乐推向高潮。

一九六七年的冬天特别寒冷。入冬后老北风就吹个不住。冬至起，鉴塘的冰迅速加厚，几天时间就成了一面巨厚无比的冰盔，当时这叫做“上实冻”。有操心人赶忙在冰盔一圈打洞，让厚冰下水中的鱼虾泥鳅们不至于闷坏。

在这个巨大的光滑的冰面上，一天到晚走着抄近路的人们，架子车、自行车、小毛驴和小狗儿也都在上面打着滑前行，时间长了，鉴塘的冰面就像大广场一样。附近的大小孩子，都到这里玩耍：推铁环、踢毽子、跳皮筋、叨鸡、抓子、老鹰捉小鸡，小将挑过来……五花八门，这里一时成了上好的乐园。

哦，鉴塘冰上的欢乐不止这些。我和一帮小同学又把这里当成了练功场，在光滑的冰上练劈叉、练下腰，或学着革命舞剧电影《白毛女》中的喜儿，用脚尖走路练芭蕾，大家都忘记了脚下原是一潭冷水。当鉴塘一角的厚冰被人执意砸破，大大小小的冰块儿在冰场上漂泊流浪着，成了最时尚的溜冰车。

寒假前，小学生也被卷进了运动的浪潮。我那年上小学三年级，班里成立了“红旗飘”宣传队。我这个世界上管人最少的小小队长，带着十几个宣传员，也来到鉴塘的冰上排练革命歌舞。

我们将平时捡来的彩色糖纸做成小花，绑在柏树枝上，就这样挥舞着美丽的花束，唱着、跳着，“抬头望见北斗星”“一轮红日从韶山升起”……一支支舞蹈跳得不亦乐乎，总引得来往的人们驻足观看。

这天下午，我们是在鉴塘的西北角排练。挨近冰窟窿的小喜正挥舞着花束跳，哪知她手一松，花束一下飞进了冰洞里。她一屁股坐在冰上哭起来，我一个箭滑飞到洞口，趴下身子把胳膊伸进冰洞里捞那花束。那花束正在往下沉，我却够不着。于是我马上让谁拉着我棉袄的后襟，几个人依次拉着向后拽着，我将上半身探进洞里，胳膊追上了花束，一把将它拽了上来，起身甩掉上面的水交给小喜，她破涕为笑，我的胳膊却在湿淋淋的袖筒里冻坏了。我索性把胳膊从湿袄袖里退出来，让两个同学帮着使劲把水拧干。接着就右胳膊贴着肚皮暖，左手又举着花束跳开了。

歌舞罢，我会脚蹬大而平的冰块，身体后仰，由两个男同学架着胳膊，另有一个同学在我背后推着，在冰滑的鉴塘上飞奔。当然，我们是几组同时驾着冰车行进，这时我们的红旗飘宣传队好不威风。

月光如水，我闭着眼睛，脑际清波粼粼，亦真亦幻，一颗心随着鉴塘的四季欢歌翩翩起舞。我时常想，如果我童年的家门外没有鉴塘，我的人生必然会是另一番光景。对于我这个石缝中顽强探索的小草芽来说，鉴塘的意义真的非同寻常，哪怕我的人生终是森林里一株再普通不过的树，但也必是鉴塘在我身上“钟灵毓秀”的结果。

如果说我的童年是一幅画，毫无疑问底色必定是清贫和阴郁，而鉴塘则是那当空的一轮圆月，把我的四周照得通亮，它撒下的光融进我的灵魂和心性。它的春天让我一生拥有审美与诗情，它的夏让我获得了好奇和勇气，安静和独立是鉴塘秋赐予我的，而鉴塘的冬又给了我力量和欢欣。如果说我的人生是天空，鉴塘就给我镶嵌了那么多亮闪闪的星星，它使我一生无论何时何地，都能感觉拥有美好、自由、快乐、有爱、有力和感恩，拥有最珍贵的幸福感，与它相关的记忆比繁星还多，一本厚书也装不下……

一颗流星滑过天幕坠入苍茫，在我心最柔软的地方激起一股巨浪: 这流星坠落之处，鉴塘会不会在那里复生了呢？我今生能不能再在她的怀里撒欢片刻呢？

离开鉴塘的几十年里，我多次在大海大湖上沉思，在大江大河边凝望，想要找到鉴塘的倩影，可眼中尽是澎湃汹涌、波澜壮阔，哪里有鉴塘的灵秀丰饶和慈爱温润！唉唉！我的欢乐童年呢？唉唉！我一去不复返的清波粼粼的鉴塘呢？时空渺渺，鉴塘你给了我童年那么多那么多恩泽，我到哪里去向你致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