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郭和琦琦是侦探社的合伙人,外人都以为她是他的女友。
有些人希望知道朋友的每一段过去,恋爱中的男女占有欲特强,对方的一举一动,若不详细报告,立刻引起嫉妒、不安,非得用各种敲诈的手法追查真相不可。 侦探社有股份,她是半个老板,天天有个地方来坐一会儿,听听电话,看看报纸,聊聊天,胜过闷在家中发呆。 琦琦懂得生活,她是少数做得到急流勇退的欢场女子之一。 身边的钱并不太多,一层不大不小的公寓,若干现款安全地存在银行收取固定利息。琦琦拒赌,黄金股票她都没有兴趣,从来不做炒卖生意,至多搓搓小麻将,姐妹们老笑她不长进。 琦琦虽然踏入新纪元,过着新生活,却也不与旧时好友划清界限。 琦琦过人的理智在这方面成为缺点,她不轻易交出感情,她说:“与其痛苦,不如空白。” 小郭只知道她有一个不成器的父亲,年纪非常轻,只比琦琦大十多岁,却潦倒不堪,一眼看去,就知道这种人。一生之中,他未曾试过正经工作,或是做成过任何一件事。 琦琦说:“好?不见得,他上门来,总得给他千儿八百敷衍一下,讨钱讨得麻木了,岂能尽如他意。” 一个大雷雨的晚上,两人锁上写字楼大门,来到楼下,大厦门外檐蓬下蹲着一团漆黑的东西。 大都会中充满趾高气扬、腰缠万贯的人,也少不了落魄的人。 这个时候,闪电如探射灯般搜索天空,照亮门口,雷声轰隆隆一响,那乞丐显然也受了惊,猛地抬起头来。 琦琦与乞丐一照脸,发觉是个女乞丐,瑟缩一团,浑身颤抖,身上淋得湿漉漉。 那丐妇见了钱,伸出鸡爪似的双手,紧紧攫住钞票,动作忽然灵敏起来,如一只动物似站起,窜进大雨中,在黑暗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琦琦仍然站着不动,双眼无神,思绪去到老远老远。
小郭一怔:“不用怕,倘若她这样窘迫了,她会来找你。” 那夜,在小郭家中,琦琦做了简单的食物,开了一瓶好酒,与小郭细说往事。“狗一样哩,不断地生下来,养不活的送人,转瞬即忘,看到亲生孩子也全然无动于衷,木然一张面孔,眼珠乱转,就想要钱,天天理直气壮喊穷……” “母亲怎样伟大,见仁见智罢了。”琦琦笑,“我从来没有感受过母爱。” “她在我十五岁那年失踪,之后我往舞厅工作,独立支撑家庭数年,直到弟妹们找到工作。” “琦琦,如果真的要找,不会太难,失踪儿童多数危险!老人才无人拐带。” “并不,只是奇怪,开始的时候,我只是她体内一撮细胞,繁衍到今日模样,应该有个连锁,紧紧把我们扣在一起,别人母女心连心,我却全然没有这种感觉。” 街道经过整夜冲洗,污垢尽去,清洁一如青石板,空气中一股凉意,令人精神一振。 他打破她的疑团:“小姐,她再度出现,不是因为记得你,而是因为在这里乞到过巨款。” 琦琦点点头:“只得那么一张,一日,隔壁房间邻居买了架新照相机,拍完照来不及要去冲洗,顺手把拍剩的底片替我们照相。” “你们应该非常接近才是。”他们却从来没有来找过琦琦。 “但在那种地方出生,大家都巴不得忘记过去的一切,姐姐也是他们过去的一部分,所以连我也一并遗忘。” 琦琦带来一帧旧照,已经褪了色。
令小郭吃惊的是,琦琦的母亲并不是一个脸肉横生的人,相反她面容秀丽,琦琦可谓像足了她。 “你放心,他会定期出现,他不会放过我。”琦琦补一句,“那么多子女,只有我肯见他。” “来,来。”小郭笑,“别患自怜,今时今日,你的身世是你的成就,其余不计分,亦不扣分,家世与你何尤哉。” 琦琦忽然感动,轻轻上前,搂住小郭,把头埋在他胸前。
以后的一段日子里,小郭有意无意地等待琦琦的生父出现。 像只老鼠,黑夜里窜来窜去,舞场外守候琦琦,向女儿要货腰赚来的血汗钱。 想像中做那样无耻的事,需要极大的勇气,可是他偏偏不费吹灰之力,真令人艳羡。 有一两次,他找到侦探社门口来,琦琦只敢告诉他,她在社内当接线生。 据说,他即时很轻蔑地说:“才赚那么一点点呀。”拿了钱走了。 小郭与行家谈过,他们都认为寻找一个潦倒的无名中年妇女并非易事,唯一途径是登报寻人。 过去的事最好埋进土里,一经翻掘,必定带出蛇虫鼠蚁,必定引起不愉快。 一日下午,琦琦去做头发,秘书说外边有人找琦琦。
小郭还是第一次细细地打量他,只见他长得极高极瘦,黄姜脸皮,野草似头发,镶着如今难得一见的金牙,颧骨突起,精神萎靡。 年纪却不大,找份粗工,其实不难,但人各有志,实在难说。 那人见小郭肯与他讨价还价,胆子壮起来,想一想,狮子大开口:“三万。” 小郭取出一千元,放桌子上:“你若能够回答我的问题,钞票尽管拿走。” 小郭还想追问,琦琦已经返来,小郭手一松,被他抢走钞票。 他仍然斟茶给她,她仍然为他听电话,但就是不交谈,这是他们第一次冷战,以前从来未试过。 许多时候,小郭只要一抬眼,琦琦便知道他要的是什么,这使小郭领会,他再也不可能找到比琦琦更合拍的伙伴。 感情滋生于不知不觉间,失去琦琦,将会造成他生活中极大创伤。一天傍晚,秘书把电话接进来:“郭先生,有电话。”
小郭一取起话筒,便听见一个鬼祟的声音:“你是小郭?” 小郭太懂得应付这种人,他自幼便与三教九流人士办交涉,经验老到。小郭在电话这一头忍着不出声,倘若露出一丝急躁,他就要吊起来卖。 “小郭,你如果要知道琦琦身世,我可以提供消息,不过,你要付钱。” “我看你穷得十分得意,暂时亦无意改变现状,天天嚷穷惯了,丧失特权,你会惆怅。” 他语气之猥琐,令小郭不想再同他说下去:“三千,多一个子儿都没有。” 哪怕他不来自动献身,这种人,为了一点点利益,什么人都能卖,包括他自己在内,毫无廉耻。 小郭长长吁出一口气,走到附近的花店去,买了一大束郁金香上来,插在一只水晶瓶子里,捧到琦琦面前。 琦琦仍然没有软化,她静静看他一眼,并没有开口说话。 小郭并没有要求她与他言和,心里有什么事,能够形诸于色,诚属坦诚,肯生你气,是给你面子。 “小郭,我在街角咖啡店,你带三千块现钞马上来,迟者自误。” 他这种人有一个固定的姿态模式,坐无坐相,浑身抖动,不是甩腿,就是摇手,要不就乱笑,露出一嘴金牙及唾沫星子。 他一怔,像是听到了本世纪最奇怪的问题,要想很久,他才回答:“我姓刘。” 刘氏随即不耐烦起来:“你管我姓甚名谁,先拿钱来。” “不行,全部先付。”刘氏这次十分强硬,“已经便宜你了,老子等钱用,不然才不让你捡这个便宜。” 小郭看进他昏黄的双目里去,半晌,把钞票放在他面前,他满意地把钱放进口袋。 他们叫了一部街车,往一个中等住宅区驶去。
车子走到一半,刘氏又吩咐司机驶往别处,小郭任由他摆布,你越是不快,他越是高兴,何必满足他。 这次对了,小郭想,这是一个变相红灯区,小型色情场所林立。 小郭惆怅,难道琦琦的生母至今还在这种地方混饭吃?年纪不小了。 他们下车,刘氏抬头,指着一个紫色镶红边的塑胶灯盒,上面写着:凤凰按摩。 刘氏呼痛:“老兄,她见了我就喊打喊杀,我跟你上去也无用。” “我是她的旧朋友,我姓郭,麻烦你通报一声,说我同琦琦很熟。” 过一会儿她出来,态度完全不同,对小郭说:“请到这边来。” 小郭跟她走进一间小小房间,房内又有房,房门挂着老式珠帘,里边隐隐约约坐着一个妇人。 小郭觉得自己有点像叭儿狗,算了,为着琦琦,权且忍耐,他在凳子上坐下。 小郭点点头,隔着帘子,小郭都发觉妇人有双精光闪闪的眸子,她应当看得小郭不是胡扯。 妇人冷笑一声:“她可是在你面前装蒜,冒充大家闺秀,抑或千金小姐?她不知谁知,她在这里做按摩女出身,没对你说吗?” “那么,琦琦又有没有跟你说过,她毒骂生母,说宁愿母是丐妇也不愿母是人肉贩子?” “想来看看我。”妇人调侃,“想知道丈母娘长相如何?” “替我问候我的宝贝女儿,她好本事,跳得出火坑,最好一辈子站在地上。”这是个阳光普照的好日子,但小郭却觉得阳光有点失水准。 回到侦探社,小郭颓然坐下。
有人斟出一杯拔兰地,放在小郭面前,不用抬头,也知道是琦琦。 他只知道,琦琦又与他恢复邦交,一切平安无事,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小郭不打算把凤凰按摩院的事说出来,永不。他将把这件事埋在心底,永远。 无论琦琦的身世如何,都不会影响他们的感情,旧照片中的母亲,早不是她真实生活中的母亲,可怜的琦琦。 “你见到老板娘没有,值不值三千块?”他笑,“她们母女断绝来往已有数年,琦琦最爱同人说生母已经失踪,但她瞒不过你哩,你果然有办法,把她的底牌掀了出来。” “是这样的,小郭,我无意中翻东西,发觉琦琦在按摩院做的时候,拍下来的旧照片,算便宜一点,一共五千块,全卖给你,有两张蛮精彩的。” “什么,你已经甩掉她?”无限遗憾,像是失去一条财路,“你不要她了?” “听着,以后不要再打电话来,也不准再来找琦琦,否则当心你身体某一部分的骨头折断。” “什么?”那人叫起来,委屈无比,“我是琦琦的生父,为什么不能见她?” 琦琦此身何来?在一个雷雨交加的晚上,集天地之灵气,孕育了她。 琦琦早已报答了这对男女,无拖无欠,她是一个自由身。 “呵。”琦琦说,“真是难得的恩典,什么事这样高兴?”
“我俩活得健康喜乐就值得庆祝。”小郭笑着拉起琦琦的手。(完)
汪二峤:喜欢阅读和写作。她热衷于写充满人间烟火的都市文,天马行空的新编山海经、新编聊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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