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十点邀约作者
来源丨 十点读书(ID:duhaoshu)
《我的阿勒泰》大火后,李娟的系列丛书蝉联图书热销榜首1个多月。
从悠远的深山夏牧场进入苍茫的冬牧场,从小小羊道行至恢弘的向日葵地,李娟用一篇篇文字勾勒出无数动人的北疆生活影像。
这些文字的共性是,无论多么艰苦、无聊的环境,始终闪烁着乐趣、活力和希望,好像她眼中的困难不值一提,烦恼也不是烦恼。
李娟看世界的“滤镜”,好像和常人不一样。
她曾在一个采访中说:
我并不是刻意营造一种幻想式的东西来麻痹读者,让读者认为人世间很美好,而是想让读者用另外的视角去看待世界,去思考、去包容,去看见生活中本来就有的美好。
不禁好奇,究竟是怎样的经历和见闻,赋予她在面对各种际遇时始终豁达和自洽的心境,永远心中有光?
读完《遥远的向日葵地》,这本被李娟认证为“最能符合我现在心意的一部作品”,或许能找到一些答案。
2007年,李娟打算辞掉在阿勒泰市区干了5年的工作。就在这一年,她们一家来到乌伦古河南岸的广阔高地,种植向日葵。
象征美好与希望,激情与勇气的向日葵,似乎永远昂着头,充满志在必得的生命力。
而亲历过栽种历程的李娟却说:向日葵最光鲜,却也最隐忍、最现实。
因为,从种子到秧苗,从分杈到开花、到结籽,过程太煎熬了。
刚来第一年,李娟家的200亩葵花地就遇上大旱,干死几十亩,又染上“老头斑”,最后只剩几十亩零零星星开了花。
第二年,为分散风险,地分为两块,妈妈这边承包了90亩,另100亩由叔叔负责,种去水库附近,但仍然麻烦不断。
花苗刚长出十公分,就受到因饥荒北迁的鹅喉羚群攻击,90亩花苗一夜间被啃得精光;
重新播种了2次,还是同样命运,刚冒头不久就成为鹅喉羚的盘中餐。
直到7月,吃饱喝足的鹅喉羚才放过了第4次播种的葵花地。
然而一帆风顺的日子并没有来。
持续干旱使土地极度缺水,只能守着水渠放水灌溉。
李娟家承包的耕地在最边缘,每次轮排灌溉到李娟家时,已是午夜时分。
通渠灌溉的诱惑力不亚于过年,于是妈妈只好整夜不睡觉,盯着花田,怕其他农户半途截取水源引到自家地里。
而花盘到了成熟期,又得提防牛群啃食。
低矮的牛群隐蔽在葵花丛中干坏事,一口下去,2/3的花盘没了,一会儿功夫糟蹋一片。
牛的脸皮还厚,拿菜刀威胁才能勉强赶走不说,还趁人不注意杀回马枪。
李娟只好每次都把他们赶到几公里外的河岸对面,或是赶到路过敞开的牛棚,直接锁起来。
打响花田保卫战,光是跟牛周旋半天就让人晕头转向。
不仅如此,铺地膜、施化肥、洒农药、雇蜜蜂,样样都要钱。
真到了打花盘、剥花籽的人工环节,却没钱雇工人了。
一家人得亲自上,又是累个半死。
而这样苦心经营呵护着,最终存活下来的,也不过10来亩向日葵。
葵花绽放的一瞬有多夺目,就映衬得成长过程有多艰辛。在书中,李娟写道:
向日葵远不止开花时节灿烂壮美的面目,更多的时候还有等待、忍受与离别的面目。
人们热衷于捕捉向日葵开花时金光闪闪的瞬间,却无人在意这金色的来龙去脉。
人,喜欢高光时刻的自己,却选择性忽略辉煌的蓄力过程从来都充斥艰辛和无常。
从向日葵栽种过程的坎坷,意识到人生历程中,不如意、不舒服的时光本就是常态,没有什么看不开的,是李娟得到的关于豁达的启示。
李娟说,她有一个梦:过真正与大地相关的生活。
在这个梦里,她有一块土地,有一座结实的房子,生活稳定、长久、简单。
那几年,她来到乌伦古河的高地上,过着与这个梦想相同又不同的生活。
说相同,是因为这里有土地,有房子,生活也简单、稳定。
做一个农人,整日埋首于天空和大地之间,专注于作物一丝一毫的成长,被桎梏于这一花一叶之间,心无旁骛。
当精力被占据来应付生存本身,生活的主线自然明确到极点。
可是当一个人真正依赖土地,与之共生,她又发现大自然那么不可控,梦想中的生活一点也不“简单”。
一方面,农业技术日益进步的今天,铺地膜、施化肥、通渠灌溉,看似无所不能。
但农田还是会因为天气、雨水和各种突如其来的病害,一夜之间被打回“靠天吃饭”的原形,收成依旧不可控;
另一方面,她发现自己经视作理所当然的一切存在,其实一点也不理所当然。以为简单,不过有人替你负重前行罢了。
“我在市场买菜,蔬菜已经捆扎得井井有条。我在饭店吃饭,食物已经盛在盘中”。
而眼下的一切,边边角角都得靠双手创造,种活一颗向日葵都难得呲牙咧嘴。
有一年,李娟的妈妈要做一件鸭绒服,养了30只鸭子,由李娟负责喂养和拔毛。
拔鸭绒的过程十分艰辛。
先高温烫,拔掉外层坚硬的毛,等绒毛裸露出来,再用手一点点薅,处理半只鸭子都够呛,“30只鸭子处理完,母女感情也到坎儿了。”
她由此联想起过去年代荒远山村的穷人,想穿一件新衣服,得提前两年种棉花。
棉花收货后再捻成线、织成布,翻山越岭背到染坊去染色,第三年才得上身。
虽然在今天看来,这样古朴又笨拙的方式,显得有些可笑:穿新衣服,直接去商场嘛。
但真正亲历过这种亲力亲为、自力更生的原始生存方式后,李娟认识到:
生活中看似触手可及的一切,其实都不平凡,都不简单,值得歌颂和珍惜,反而是人最渺小。
而当你体验过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耕生活,又会明白,一个人想生存下去,需要的其实又很少很少。
如果感觉不快乐,可能是因为自己恰好把这两者颠倒了:
不珍惜手中拥有的一切,又认为生活所需远远不够,于是沉浸在疯狂追逐、囤积的游戏中。
对万事万物心存感恩,克制地索取,由衷地珍惜,是贴近土地生活的李娟获得的启示之二。
戈壁上的人没几个,但多少都给李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成为她记忆中鲜活的人生样本。
其中最有趣的,是李娟的妈妈。
由于打水要去十几公里外,水都用来煮饭洗碗喂鸡鸭,李娟家里,没有多余的水来洗衣服。
但这根本困扰不了妈妈,她觉得既然要下地干活,热了要脱,湿了要洗,干脆不穿。
“她双脚闷湿,浑身闪光。……她是最强大的一株植物,铁锨是最贵重的权杖,像女王般自由、光荣、权势鼎盛。”
赤身裸体在葵花地里忙活的妈妈,在李娟眼里闪闪发光。
妈妈永远盲目自信。她认为别人能做到的,她也能做到。
别人失去的,她也输得起,因此葵花一连种几年,年年栽法不一样;年纪一大把,却想参加野地拉力摩托车赛。
她有自己的坚持:在茫茫戈壁上骑摩托车,人和车都难见到。
但骑至路口,她坚持打转向灯,偶尔遇到哪个车经过路口没打转向灯,骑过了都要掉头回去追上大骂一顿。
她做过很多令人哭笑不得的事。
比如因为受不了地窝子落灰,斥2000块巨资买了蒙古包,于是李娟一家变成方圆百里种地最少、灾情最惨、但日子过得最体面的人。
比如她背着3倍于人之多的行李,倒3趟班车去阿勒泰市区看李娟,还带着2根又细又长的竹竿,给李娟当晾衣杆……几年后还试图让她背回去。
用现代话说,妈妈过得既抽象,又自洽。
还有李娟家曾雇过的短工,身高一米八的猛女“大红花”,家里穷,不讲究,脸皮厚,一到饭点就带着老公儿子儿媳上别人家蹭饭。
她不挑,有啥吃啥。但她有标准,如果有啥却不给吃啥,要咆哮。
大红花是干农活的好手,一人顶两人用,却不妨碍她在农忙季节,活干一半撂挑子不赚钱了,因为临时决定要去参加第二天100公里外的弹唱会。
她糊涂又深刻:“再困苦再窝囊的人生,也是需要精神享受的。”
再比如欠了李娟家钱,20年不还的邻居巴合提。
每次路过李娟家,巴合提都会进来坐坐,喝杯茶。催他还钱,钱是没有的。
他总是寒暄两句,体面离开,一如既往。
总之,借钱是借钱,还不上是还不上,光明正大,双方平等,不妨碍应有的礼貌和教养。
我想李娟之所以专门把他们写出来,一定是因为心里对他们在某种角度上是深深认同的。
即便他们各有各的硬伤,生活看似胡乱没章法,但他们绝对自洽,绝不内耗,再离谱的行为都有自己认同的理由和逻辑。
而人不分贵贱,不妄自菲薄,要活在自己的节奏中,正是带给李娟的有关自洽的启示。
所以回到文章开头那个问题,为什么李娟看待世界的“滤镜”和常人不一样?
因为向日葵曾教会她隐忍和等待,大地曾教会她感恩、珍惜和节制,芸芸众生教会她自洽和自爱。
她见过了天地,见过了众生,最终见到了自己。
所以她有直面不顺、藐视困难的坦然和韧性,有挖掘和欣赏平凡之美的眼睛,更有无条件自爱和自我认同的自洽。
在《我的阿勒泰》剧中,奶奶问李娟:你不想找人说话,你不觉得闷呐?
李娟回答:我可以跟自己说话,写我们的生活。
可千篇一律的生活有什么好写的?
那当然是因为内心明亮,她所到之处也遍地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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