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门福荣里 杨瑞/摄
这是一条百年老街,不少建筑都是文物,红顶绿窗、青砖屋舍,静静安放着澳门的葡式风情和市井烟火。
在福隆新街中段的一座晚清中式大宅里,澳门口述历史协会坐落于此。12月14日下午,我们见到了澳门口述历史协会会长林发钦,这位澳门理工大学人文及社会科学学院教授、院长刚刚结束了一场关于澳门语文教材改革的研讨会。
澳门口述历史协会办公处 杨瑞/摄
现在,除了每个工作日在大学里授课、辅导研究生、处理行政事务,林发钦非工作时段的琐碎时间几乎都投入到了研究、推广澳门口述历史和推动澳门教育改革上。
走出象牙塔,他参加大大小小的采访、对谈、分享,在不同场合,通过不同的媒介,反复阐述自己的观点:从宏大回归个体,用记录对抗遗忘。
2000年,林发钦从暨南大学中文系毕业后,回到母校澳门培道中学教书,从那时起,他开始记录澳门普通人的故事。
林发钦(中)工作照 受访者供图
二十多年过去,作为现在澳门口述历史研究的领军人物,林发钦领导团队完成了近40项口述史项目,访谈澳门老居民近1000人,出版澳门口述历史专题书籍30多本,累计总印数近10万册,将一段段聆听的讲述汇聚成历史,用文字、录音、影像,与时间赛跑。
黑格尔说:“历史是一堆灰烬,但灰烬深处有余温。”林发钦也深信,历史是人的历史。每个人都从历史中走来,连接着过去,又连接着未来。“我每年都会收到二十几位受访老人去世的消息,感慨之余也觉得庆幸,我们抢到了历史。”
澳门口述历史丛书 杨瑞/摄
他最喜欢的一句诗词是:无可奈何花落去。在历史的长河中,花会零落,英雄会迟暮,盛宴会散场,人人都会归于土地、归于尘埃。但有文字,宣告生命曾经在场。
历史的注脚
林发钦从小就展现出对文字的兴趣,他喜欢读书、喜欢听故事、喜欢写文章,关心脚下这片土地。但直到大学时,林发钦要撰写一篇关于澳门华文文学批评评述的论文,需要从历史背景的角度挖掘,他才发现自己对澳门的历史知之甚少。
林发钦回忆读书时,澳门中小学没有自己的本土教材,大部分教材从香港或台湾引入,缺少对澳门历史的介绍,这也是他后来一直在澳门推广乡土教育的原因。在历史学家汤开建教授的引导下,林发钦硕士从中文转向历史学,走上了研究澳门历史的道路。
在澳门的历史里,最令他着迷的是澳门在中国近代化进程中的作用。“从明末清初到鸦片战争之前,澳门一直是我国对外交流的门户。鸦片战争之后,一大批近代读书人在澳门创报刊、兴学堂、立学会。利玛窦、马礼逊、康有为、梁启超、郑观应、孙中山……几百年间,东西方文化在这里交汇激荡,里头有太多丰富的人和故事。”
澳门郑观应故居 图源:视觉中国
林发钦对“人和故事”有着天然的关切。他说,他不反对研究宏观叙事,但这不是历史的全部。历史的注脚,是由密密麻麻的普通人写成的,但在很长时间里,他们被历史研究写作忽略、遗忘。
在专业研究上,林发钦同样走了一条“少数人”的路。历史研究把史料分成三种类型:文字文献、考古遗留实物、还有当代口述历史,后者在学术研究中用得最少。“事实上,每个人的成长背景和经历,都是他独特的个体生命记忆,但是记忆会随着生命的消亡而结束,只有把人的记忆转化成文本、声音、影像,才能成为代代相传的口述史料。”
普通人,也是历史的参与者和缔造者,他们的记忆,可以大大丰富人们对历史的想象。林发钦和形形色色职业的人交谈,他们中有街头小贩、杂货店店主、老社区街坊、制衣厂女工……他透过他们,看着大千世界、岁月变迁。
澳门夜市 杨瑞/摄
渐行渐远的碎片化记忆
和街头巷尾话家常、聊闲天不同,口述历史是一门专业学科,从策划、访谈、记录、整理都需要专业规范,也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支撑。
受访者供图
林发钦最初的口述历史作品是指导一群中学生完成的。2000年,林发钦大学本科毕业后回到母校澳门培道中学教书,在他的指导下,他的学生们搜集资料、去大街小巷访谈,先后完成了《澳门街道的故事》和《澳门历史建筑的故事》两本书。
随后不久,澳门历史城区申报世界文化遗产成功,两本书籍受到了澳门社会极大的关注,也坚定了林发钦从事口述历史的决心。
2007年,在做完关于澳门新桥社区的研究后,林发钦发现,如果要把口述历史做成一个事业,需要有系统、平台、规范的支撑。
2008年,澳门口述历史协会成立,有了一支访谈员团队,其中有大学生、文博机构的公务员、教师、社会工作者等等。现在,协会会员人数已超过1000人,很多人遇有工作和项目时“随叫随到”“一呼百应”。
受访者供图
虽然协会成员大多出于热爱而义务劳动,但要维持协会运转、项目实施,无论是办公场所、行政团队、录音录像设备,都少不了物质支撑。早先,协会的经费主要来源于政府各个部门的项目资助,近几年,协会依靠项目研究、图书出版、专业导赏等业务,逐渐实现自力更生。
谈及此,林发钦由衷感慨,澳门口述历史工作取得的成就,很大程度上得益于澳门回归祖国25年来的社会进步。“正因为澳门的税收、财政、民生得到了很大的发展,才能有政府对历史文化研究的各种支持。”
受访者供图
有了人力、财力、物力,口述历史协会还需要解决专业操作上的问题。“很多老一辈人,有很多的回忆、故事,但不善于表达,这很考验访谈员的发问技巧。”林发钦教访谈员们:先找一个老人家熟悉、放松的环境,再把抽象的问题一步步拆解,从最简单的问题问起。
为了确保口述历史的真实性和准确性,林发钦和他的团队还会“互证”。他们访谈多位讲述同一主题的人,并结合文献资料进行核实和比对,以确保准确性和可信度。为了全方位还原一个社区、行业和时代的风貌,在选取访谈对象时,协会也会注意样本的多样性,“比如要研究澳门的制衣行业,我们会找工厂中不同职位的职工,尽量少重复。”
2016年开始,协会几乎每一年都会举办培训项目,每期30课时,资深的师兄师姐会带领学员做实习访谈,最后做汇报展示,评分通过即为“毕业”,毕业学员可以参与协会之后的正式项目。培训举办至今,已有200多位学员参加。他们中,有中学生,也有硕士、博士,涵盖历史、文博、人类学、传媒、公务员等各行各业,最小的16岁,最大的60多岁。
受访者供图
林发钦说,相比研究文献,口述历史或许是最漫长、最麻烦的记录方式,没有捷径,只有不断下沉到每一个微小的个体,才能留住渐行渐远的碎片化记忆。
似曾相识燕归来
在访谈过的近1000位民众里,让林发钦印象最深的,是一位卖凉茶的小贩。
“十多年前的一天,我走过澳门红街市菜市场,看到一家叫快立可的连锁奶茶店门口,年轻人排着长队。在这家店的不远处,有一个身形矮小的老人,推着一辆手推车,正在卖凉茶。”无人问津的凉茶摊和人山人海的奶茶店,给了林发钦极大的视觉冲击。
澳门牛杂小摊 图源:视觉中国
于是,他决定策划一本关于澳门街头小贩的故事,也就是后来的《推不走的回忆:澳门街头小贩口述历史》。团队成员们也访谈了林发钦看到的那位卖凉茶的老人,得知他是家里第二代小贩,从父亲手上接过凉茶生意。
“他每天有自己固定的经营路线,大概黄昏从家里出发,三个小时后到达红街市。沿途每半小时会在固定点停靠,敲一敲锣,附近的老居民就来买他的茶了。”林发钦说,他以为这种小摊很落寞,但它们有自己的生存逻辑。
访谈结束后不久,老人去世,无人接班,他的凉茶手推车被永远地陈列在了博物馆里。在林发钦看来,虽然结局有些感伤,但凉茶小摊也算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不是所有东西都传下去、留得住的。”
澳门老字号饭店 杨瑞/摄
研究历史的人往往最容易感受到岁月不居,时节如流。林发钦每年都会收到二十几位受访者去世的消息,协会成员也出席葬礼或送花圈。“有时候我是有一点忧伤,但也觉得,总算是在他们走之前,把他们的记忆和讲述抢了下来。”
让林发钦感触最深的,是澳门一位抗日游击队队员。2015年9月,抗战胜利70周年之际,林发钦曾和这位老战士有过一次深入交流,当时90多岁的老人思维清晰、侃侃而谈。3个月后,林发钦就收到了这位老人家去世的消息,这让他愈发感觉时间紧迫。“等到抗战胜利80、90周年时,还能有多少历史亲历者能讲出当时的故事呢?”
受访者供图
好在,林发钦发现,尽管人事更迭,但这些共同的回忆和情感,会像一条连接先人和后人的精神纽带,一直传承下去。
去年,在协会为了筹备“勠力同心 共赴国难——澳门同胞抗战图片展”搜集资料时,林发钦看到,七八十岁的老人家讲述完,整个采访室没有任何声音,几个澳门年轻人,全部都流下眼泪。“其实,澳门人温良和善、爱国爱澳的人文传统一直都在。”
一代人散场,一代人登台。正像林发钦最喜欢的那句诗词所写的: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
特别鸣谢:澳门口述历史协会